广白摇身一变,从讨人厌的讹人者成了长辈座上宾。
秋蝉用抹布来回擦本来就纤尘不染的椅子,毕恭毕敬道:“您请坐,您请喝茶,您请吃点心。”
凤倾一脚搁在小板凳上,哼唧道:“秋蝉,你现在阿谀献媚的样子真丑。”
秋蝉一双眼睛笑弯成月牙状,“小侯爷,奴婢这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外表笑得有多累,心里就有多苦。
刚才她还大言不惭教训人!要死了!
广白端起茶喝一口,咂咂嘴,不客气批评道:“凉了。”
“是,奴婢这就换一壶。”秋蝉拎着茶壶麻溜地去厨房。
过一会儿,热茶重新沏一壶,广白又喝一口,“泡茶火候不对,完全毁了原先的茶香味。”
秋蝉要哭了,“奴婢再去换一壶。”
陆安然将袖子折上去,吩咐道:“水提过来,我来泡。”
广白眼皮子抬了抬不说话,眼看着陆安然往茶碗里过了一遍热水,加入茶叶,之后茶香飘起,送到他面前。
陆安然站在广白面前,行了个晚辈礼仪,恭敬道:“师叔,请用茶。”
广白等了片刻,从陆安然手里接过茶杯,勉强喝了两口,挑剔道:“尚可入味。”
萧疏在一旁含笑道:“师叔别为难师妹了,您都跟着师妹回家了,其实早就认可师妹了吧。”
广白被萧疏戳破心思也不恼,只是冷淡地斜睨他一眼,“要你多话,别人没长嘴。”
陆安然恍然,原来广白早就知道她且认出来,不过没料到这位传闻中的师叔如此脾气古怪,无从辨认他的喜好。
萧疏伸手,“师叔最近感觉如何,我替您把上一脉。”
广白皱眉说:“我又没病,动不动把什么脉,倒是你一天到晚瞎跑,医术有无长进?”
萧疏还是笑着,“有病治病,没病防身,您最近清瘦不少,我给您开一副补药。”
广白还是不愿,萧疏哄了许久,才勉强露出半截手腕。
凤倾对着陆安然挑了挑眉,用食指敲敲脑袋,用眼神暗示——你这师叔怕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虽然凤倾不知内情,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陆安然原先和广白接触只觉得他性格怪异,知道他是雷翁师弟后,再观察一二,以及萧疏的态度上,还是看出了不少问题。
萧疏已经把完脉,“体内稍有湿气,继续吃我之前做成的养气丸子就好。”
广白理了理袖子,冷淡道:“多事。”
“对了,师叔你回了王都城,师父人呢?”萧疏疑惑道:“怎么不在你身边?”
“我嫌他烦,把他关在山里”
萧疏啊了一声,“山中有迷阵,没个七八日的师父出不来。”
广白瞥他,“要是让他出来了,岂不是又要烦我。”
萧疏无奈,“师叔,你忘了许多事,不能一个人在外乱跑,等会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去山里接师父。”
“跟你做什么?”广白满脸嫌弃,“我就在这里挺好。”
最后萧疏也劝不下来,让陆安然多盯着点,私下里跟她说道:“师妹,你别看现在师叔样子貌似清醒,但是他经常犯糊涂,若是突然犯病,你只管叫人打昏他。”
陆安然不解,“打昏?”
“师叔一犯病就乱跑,打昏后叫人来寻我即可。”
因为广白的病,他记忆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糊涂,还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萧疏说:“我这两人手头上的事收拾好回山里一趟,将师父从迷阵里带出来,师叔这边拜托你多照应一下。”
“师兄放心。”
萧疏还是踌躇,“师叔的病症比以前更严重了。”
说实话,陆安然看着广白挺正常,想象不出来他发病是个什么状态,“为何师叔一发病就到处乱跑。”
萧疏摇了摇头,“我问过,师父说不知道。”但他觉得雷翁应该知道,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好说。
两人聊天时,广白去了陆安然的药房,萧疏和陆安然边说边过去,正好看到广白拿着一个小瓷瓶往里张望,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
“师叔。”萧疏走过去,“师妹在制药方面很有天赋,就是缺了个人指点。”
广白意味不明地呵一声,“就这?”甩了甩手里小瓷瓶,“小打小闹。”
陆安然头一次被嫌弃得明明白白,“还请师叔指教。”
“懒得教,找你师傅去。”广白放下小瓷瓶,换了盒药膏用手指挖了一块放鼻子下闻,“太乙膏?”一撇嘴,“只能算中下品。”
萧疏道:“有患者用了师妹的太乙膏,烫伤恢复得很快,至少中上品应该有,说是中下,是不是太过苛刻。”
“生地黄、玄参、白芷、当归、赤芍、肉桂、大黄各一两,黄丹净十二两不入油,上切片,用麻油二斤,春夏浸一日,秋冬浸二日,文武火熬,以槐柳条搅,熬油沾手,药渣枯黑,住火,候冷,以棕皮去渣,复熬油,滴水成珠取起,入黄丹,不住手搅成膏即已,俟大温,以瓦器收存任用。”
广白一口气说完,看向陆安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你这些步骤没错?”
陆安然缓点头,广白问:“你可知我为何说这药膏只能算中下品?”
陆安然再次说了一遍,“还请师叔指教。”
“写在药方上的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你只照着死方子做药,穷其一生,你已经到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细细思索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广白将药房里的药都看了一遍,兴趣缺缺的样子,“萧疏说你有些天赋,我看不过如此,离……还差得远。”
离什么广白没说,但陆安然似乎错觉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怅然。
“师妹还小,从前没人教,一个人摸索到现在已经很不错。”
广白一个冷眼扔给萧疏,“要你管。”
萧疏摸了摸鼻子,“师叔大概不知道,陆郡守反对师妹学医,因而师妹从三年前左右才开始接触医书,能有如今成就,与她的努力和天赋分不开。”
广白拧起一边眉头,“陆逊为何不让你学医?”
陆安然先是疑惑:“师叔认识我父亲?”听口气还很熟。
广白冷声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陆安然:“……”
“我母亲因为学医不自医而病逝,因而父亲对学医有所抵触。”
广白吊着一双眼睛居高临下的看陆安然,神态冷冷淡淡,上下嘴皮一碰,没什么情绪的冷哼:“愚蠢至极。”
不知道广白从前就这样,还是病之后性格大变,似乎看谁都不放在眼里,从他口里说出去,世上的人估计全是愚钝的庸人。
虽然别人其实也看他不正常。
广白走到一堆处理过的药材处,捡了几样看过后,又看了眼桌上一张方子,“你在做麻沸散?”
萧疏和陆安然两人不意外广白看出来,正好广白来了,萧疏连忙请教道:“麻沸散药方虽然还在,但是缺失了两味药,不知道师叔有什么办法?”
“这世上没人能再做出麻沸散。”广白坐到旁边桌子旁,语气平淡道:“那两味药绝迹了。”
陆安然:“可以用其他的药材替代。”
广白却道:“既然是麻沸散,必须得是那几味药,换了药还能叫麻沸散?”
对于广白的古怪脾气,陆安然已然掌握几分,没有同他争辩,心里却不这么想。
萧疏问:“师叔,如果换药材的话,可行不可行?”
广白一脸冷漠,“什么都问我,要你们做什么?”
萧疏&陆安然:“……”
广白又指着房间里的各种药物,“就凭你们小孩儿过家家,还想复原麻沸散配方?”
师兄妹同时被会心一击,受了大打击。
晚上吃饭时云起过来,见广白气定神闲地坐于上位,笑着招呼道:“广白前辈好啊。”
广白对谁都没有好眼色,看到云起难得露出个温和的神色,“坐我旁边。”
云起从善如流,“广白前辈今日怎么有空前来,莫非又收集了什么古玩,吃好饭我们可再深入交流一番。”
广白拿起筷子,“没有,正好经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广白难得没有怼人,其他人已经见识过,倒是令凤倾和萧疏惊奇不已。
萧疏含蓄道:“师妹,难得云世子和师叔一见如故。”
“难道老头儿喜欢云起这一卦的?”凤倾百思不得其解,再怎么说,他比云起讨喜多了吧?
马旦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对着萧疏两人挤眉弄眼,“银子的功劳,无量寿佛。”
萧疏听完马旦解释,知道云起花几万两银子买一堆假文玩后,不禁服气,“云世子真是……”
“……有钱没地方花。”凤倾悠悠接住话。
云起这回歪打正着,居然讨好对了对象,“原来前辈是安然的师叔,我就说,从前辈对文玩的见解就看出前辈情趣雅致,见识广博,非一般人可比……”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
如此,两人越发投机,已经定好明日一起去花楼喝酒。
吃好饭送走萧疏和广白,陆安然侧头看向云起,“云世子夸人不留一丝痕迹。”
云起抬手往下压了压,“好说好说。”
“我怎么感觉你之前买那堆文玩略显故意呢?”陆安然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广白是我师叔?”
云起神秘一笑,“佛曰,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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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县一个来回,杨力从天刚亮出发,再回王都已经天黑,要不是中途换了匹马,马都受不了这一路奔波。
杨力顾不上赶路劳累,简单在院子里用井水扑脸擦了一把,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顶着万分憔悴的脸去见袁方。
“什么?”袁方惊讶道:“陈永信夫妇不在沂县?不是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去了沂县吗?”
“马车是去了,但到了沂县停下后,马车夫往里一看,才发现陈永信夫妇不见了。”
袁方来回踱步,“既然陈永信夫妇没有去沂县,为何不回家,昨天一个晚上他们又去了哪里?”
转过身和司录对上视线,两人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次日成真——
王都城西南枇杷园中松鹤堂出现陈永信夫妇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