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医瞳孔骤缩,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去。
而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响,纪修于一旁跪了下去。
他跪的不是驾崩的皇帝,而是燕王。
“当年纪某因受人蒙蔽,又因心胸狭隘,终铸成大错。今真相已明,仇人已死,罪人纪修也无颜再苟活于世。今愿以死谢罪,以表悔意!唯愿殿下能够看在罪臣今日尚有几分功劳的份上,能给我那家中唯一的女儿留一条生路!”
言毕,重重叩首。
三记响头,力道之重仿佛将脚下石砖都震得颤动。
叩首罢,将将直起身之际,面色决绝无丝毫犹豫,立时抓过一侧长刀,利刃于身前出鞘,雨幕之中有冷冽寒光闪现——
就在他挥刀欲抹喉之时,眼前又一道寒光闪现,“当”地一声响,利刃相击音落,他手中长刀已被利剑挑开,掉落在地。
纪修怔然看向那收剑之人。
“纪尚书不必如此。”燕王看着他,道:“是非功过,回京之后,自有法理来论断处置。”
说着,看向狼藉的四下:“当下时局特殊,今日生此变故,这行宫之内诸事还须纪尚书来善后——”
纪修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
后续善后,又哪里非他不可?
燕王殿下分明是刻意在给他继续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若今日在众人面前自刎谢罪,便愈可证庆明帝弑君之实,朝中再不可能会因此起任何争议!
这一点,燕王不会不知。
可对方不愿,也不屑。
纪修于心底苦笑一声,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多年前那个终日出入军营,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少年身影。
总是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两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子,那两个孩子提到二公子时便眼睛晶亮,甘心拜服跟随,出生入死。
让两个孩子钦佩拜服的……究竟是什么?
他当年当真是蠢得离谱,一双眼睛形同虚设,心也是瞎的!
思及自己这些年来所行所怨,纪修心中揪扯着,再次郑重叩首,额头触及地面雨水之时,眼前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轰隆隆——”
雨幕中,忽有一阵雷声,自遥远天际滚滚而至。
许明意看向黑云攒动的天边。
春雷生,万物醒。
随着雷声而来的,是愈大的雨势。
官员们退至了陵殿内避雨,庆明帝的尸身也暂时被收敛了下去。
雨水冲洗着阴沉的天幕,也洗净了满目血腥。
……
第650章 回家去
短短两日间,纪修便已将翎山行宫内外料理妥当——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替换防守也好,处置禁军也罢,他只管做他的,大臣们看在眼里从始至终无人置喙插手。
与其说是不敢插手,倒不如说是局面使然,众人皆已看得清楚,无人会去做无意义之事。
饶是如此,众大臣这两日也几乎未曾合眼。
皇帝死了——
可皇帝的死并非是结束,而恰恰是意味着新的开端。
接下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权衡、商议、决定。
而这两日以来他们终日聚集于一处议事,却迟迟未曾等到燕王的召见……一次都没有。
确切来说,自那日之后,他们便未再有见过燕王。
按说此时不正是该雷厉风行收拢大权,于诸事发号施令之际?
是忙于其它事,暂时未能抽得开身?
可事实却是第一日祭了皇陵,第二日去了陵庙上香,除此之外,根本不曾离开过行宫,日常竟称得上闲适二字。
而越是如此,诸多大臣反倒越觉心中不安。
怎么迟迟没句话呢?
待到第三日,这不安更是被猛然拔到了最高点——
镇国公来了!
带着五万兵马!
闻得此讯,有些大臣不由慌了。
局面都定下了,怎还带兵围过来了?
不至于吧?
虽说事出突然,的确需要时间来细思一二,但他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非得吃硬不吃软的是不是?
所以……倒是先给口软的试试?
直接就来这么硬的,叫他们如何松口交接之事?谁还不是个面子人了?
何必呢?
燕王这事办得实在有失水平了,也不知谁给出的主意!
众臣既是慌张又是无奈。
然而预料中的风波并未到来,镇国公仅带着几名心腹入了行宫,甚至根本就没来见他们。
等了好半日,一打听,说是来接孙女的!
“……”
众大臣大眼瞪小眼。
镇国公的孙女在行宫之中,此事他们昨日已经知晓了,据说早在去年冬月,这位许姑娘便已孤身潜入了京中,燕王秘密来此,说动纪修里应外合……其中种种,大半皆是这小姑娘的部署与谋划。
至于镇国公大军就在五十里外,早在出事那日,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燕王纵然再如何冒险,却也不可能真正单枪匹马闯进翎山行宫,必是备有后手在的。而佯装溃败分裂的燕军,远在数千里外,一路又有层层阻碍,短时日内不可能赶得过来——
如此之下,最有可能的,便是驻扎在临元的许家军了。
至于为何许家军一路接近翎山,他们竟未曾得到半点消息——这还用问吗?
各地驿馆皆归兵部管辖!
况且事出突然,除负责传讯的驿馆之外,其余各处消息本就有滞后性,这不,昨日就有沿县的官差八百里加急前来送信,说是许家军有异动,恐要趁机作乱,还须早做防备……
早做防备……
这可真的太早了……
早到皇上的尸体都凉透了。
“解阁老,依您看燕王当下究竟是何用意?”有官员叹气道:“纵然抛开其它不谈,后事总还是要办的,岂能一直在此处耽搁?”
一直眉心不展的解首辅闻言自椅中起身。
“本官去见一见燕王——”
众官员闻言面面相觑,心绪各异。
而正当此时,忽有一名内监快步走了进来。
内监行礼罢,道:“……方才燕王殿下使人前来传话,让小人转告诸位大人,他与许将军先行一步,余下诸事只需由诸位大人商议定夺即可。”
“……?”
人走了?
大臣们忽然觉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没到手呢,就开始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且……余下诸事交由他们来商议定夺,又是何意?
这所谓“诸事”之中,所指又是哪些?还是说……全部?
竟是什么都不打算管的意思?
万万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个结果的大臣们,皆是心情复杂。
对方这般表态,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尊重和体面——
可在这之后呢?
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想过燕王或会阻挠大行皇帝身后之事的可能……若是那样,少不得还要再起争执风波。
可当下对方显然无意插手此事,至少表面如此。
一阵议论罢,众人看向了解首辅,等他来拿主意。
“扶灵回京——”解首辅正色道。
……
此时,燕王与镇国公已然离开了翎山行宫。
一行数百人先行,大军随其后。
雨后初霁,青山更添新绿。
许明意骑马跟在自家祖父和燕王之后,鼻间似能嗅到青草破土而出的清新气息。
吴恙与她并肩同行,见她面色愉悦,他的眉眼便也不自觉变得轻松起来。
离了翎山,镇国公高坐于马背之上,望向视线开阔的官道,笑声爽朗,高声道:“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