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反抗了,便成了他口中的“早知会如此”!
当真不觉得可悲吗?
敬容长公主用力攥紧了衣袖。
这种人,只有死……
只有他死,方可终结。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如此“恶毒”的念头用在亲生兄长身上……
但此时,她脑中再无其它任何想法,什么怜悯,痛心,失望,统统不见了,她唯独只想让这样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眼中只有仇恨,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恶鬼彻底消失!
燕王看向解首辅与江太傅——
“其方才所言,想必诸位从中已有判断,其过往之罪责过错皆已明了,还请诸位大人依法理祖制定论发落。”
解首辅握着手中绢帛,只见江太傅向他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已然神志不清的皇帝,至此已无半分辩驳余地。
“……我看谁敢!朕是天子!天子!”
见燕王毫无回应,反倒使群臣发落自己,庆明帝暴怒之下愈发疯狂了。
他不知何来的力气,久未能起身的人,竟是猛地自椅内站起了身来。
然而只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便难以支撑重重跌倒在地。
他双腿无力,几乎直直倒栽下去,额头磕在冰凉石砖之上,耳边嗡鸣阵阵,头顶珠冕散落,颗颗宝珠飞溅。
“皇上……”
“陛下!”
李吉和那几名官员心情复杂地上前去。
“滚!”
额头冒了血、花白发髻散乱的庆明帝将人挥开,左手摸索到一把断刀,紧握着刀柄,上身勉强以手肘支起,拖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往前爬去。
他边往前爬着,一双眼睛边时刻不离地钉在燕王身上。
“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就这样缓慢地匍匐着,癫狂而绝望。
内监群臣无人上前相拦。
纵然他心有万分不甘,然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未能再近得燕王身前。
短短一段路,于他而言却已注定是永远无法靠近抵达。
他无力再支撑,上身倒下之际,口中涌出大量的乌血。
深暗的鲜血染红他的唇齿,下颌,很快将他那织金绣龙的衮服衣襟也浸透。
“父皇!”
见得此状,太子再忍不住眼泪,奔下石阶,快步跑了过来。
他跪倒在庆明帝身侧,与紧跟着上前的两名太医一同将人翻过身,使对方得以靠坐在他身前。
男孩子拿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着同样单薄的皇帝。
“父皇,父皇……”
男孩子眼泪如雨下,声音哽咽颤动,慌张地拿衣袖替庆明帝擦拭着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他盼着父皇能够早日离开,早日赎罪,可他也做不到面对将死的父皇而无动于衷。
“人呢……都给朕出来,出来……”
庆明帝猛地瞪大双眼,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般,伸出双手在面前胡乱地摸索着。
鲜血堵在嗓口难以发声,他试图咽下去,却很快吐出来更多。
太子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父皇,儿臣在这儿!”
庆明帝一把抓住了他手,而后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双手叩住男孩子纤弱的脖颈。
“谢定辰……朕要……朕必须要杀了你!”
太子流着泪未有挣扎。
也无需挣扎。
那双沾着鲜血的手,力气甚微,根本不足以伤他分毫。
敬容长公主脚步沉慢地走了过来。
此时,掐在太子脖前的那双手忽然顿住,而后松开了男孩子,朝她的方向抓来。
“母亲……”
庆明帝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视线定在了敬容长公主身侧。
他口中唤着“母亲”,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喃喃不清着道:“母后,你还怪我吗……可你必须,必须要死……只有你死了,父亲才会愧疚,才会觉得亏欠于我!你若活着,是断无可能争得过那贱人母子的……你做不了皇后,我便做不成嫡长子……”
隐隐约约听到了关键之处的敬容长公主面色巨变。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满身鲜血之人。
“不,你不能怪我,该我怪你才对……”庆明帝眼中涌出泪水,声音嘶哑痛苦:“是你……是你没能给我一个光彩的出身!纵然我为此费尽心思,用尽全力……却也还是徒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我如何不怨!”
他的手还在拼命地抓着,似想抓住那些已然离他而去的、甚至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是你……”敬容长公主声音战栗着:“是你害死了母亲吗?!”
她猛地蹲身下去,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反复质问道:“母亲是被你害死的……对吗!”
母亲的死,竟是他布下的第一步棋吗!
原来早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对至亲之人的杀戮便已经开始了!
母亲,父亲,再到她……
晟儿,二哥,二嫂,三哥!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为了一个皇位?!
纵然已有弑君此等石破天惊之事在前,此时众人听得这有杀母之嫌疑的话,依旧为之一惊。
敬容长公主还在质问着。
可那人却不曾回答她,也无法再回答她。
她察觉到,被她攥着的那只手在渐渐变得无力,另一只已经慢慢垂了下去。
天际愈发阴沉,黑云拥挤着涌动着。
“轰隆——”
一道雷声自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庆明帝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瞳孔发散间,眼底仍旧满是怨恨与不甘。
“啪嗒”一声轻响,第一滴雨珠砸在了他的脸上。
郑太医颤颤地伸出手去试探。
“陛下……驾崩了……”
片刻后,竭力提着声音,高呼道——
“陛下驾崩了!”
“……”
皇帝死了。
死在了翎山皇陵之地。
死在了一切不堪的真相被揭露之下。
本该如山崩般跪地痛哭的四下,此时是反常的安静。
一时间,除了风雨声,几乎再没有什么动静发出。
皇帝病了很久了。
久到早在年前之极,便已有许多人认为其撑不了几日了。
然而当下这份安静,显然并不只是因为众人心中对这一日早有预料——
在此之前,他们也不曾想到,一位帝王的威严和体面竟能被自我削减到如此地步。
燕王和吴恙走了过来。
吴恙来到其身侧,缓缓半蹲身下去。
他看得到,那双睁大着眼睛里,此时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死不瞑目吗?
可真正该死不瞑目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丧命于他手中的那些无辜之人。
少年伸出手去,覆在了那双眼睛之上。
替其缓缓合上眼睛之际,他声音低低却清晰平静地道:“一路走好,皇伯父——”
曾听阿圆说过,人在死后半刻钟内,尚可听得到身边的声音。
他想,大行之际,应该让对方听他唤一声皇伯父的。
他起身之际,皇帝垂在石砖上的右手手指几不可见地轻动了一下。
敬容长公主惊诧地看向起身立在一侧的少年。
——皇伯父?!
太子神情怔怔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