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是存了些以退为进的心思,但这番话并没有假。
她是读过些书的,也懂些做人的道理。
能继续留在这里,自是最好。
真留不得,那也绝不该心有怨怪。
听得这句多年后叫这孩子投去许家军中的话,许明意的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孩子的娘,给皇帝戴了顶绿帽子;
皇帝浑然不知,乐得不行,帮人养孩子养得十分来劲;
而待过个十余年,这孩子还得投军,去打狗皇帝的江山……
突然就觉得……这还挺杀人诛心的。
听那嬷嬷还欲再求,许明意没了耐心再听,截断了她的话,道:“真想留下便留下吧。”
横竖多两个人也不算多。
至于这孩子的身世会不会叫她和祖父心有疙瘩?
越培不过只是听命行事的万千中一颗小小棋子罢了,若非是他与荣贵妃有私情在,怕是都记不得他是哪个。
且留下孩子又不是将其收作许家人,倒不至于牵扯得太多。
正如这位嬷嬷方才那句话,当下这世道间,小小人物所求不过是活着而已。
能活着,还是得活着。
能救一个,便还是救一个吧。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今日是你不愿走,来日若敢动什么异心,惹什么麻烦,到时也莫要想着还能放你活着离开。”
“是……是!”齐嬷嬷大喜,连忙就磕头:“多谢许姑娘慈悲收留!姑娘此番大恩大德,必当铭感在心!”
见她磕了还要磕,孩子被她夹在身前很是无助,许明意道:“行了,回去吧。”
齐嬷嬷连声应下,抹了把眼泪,抱着孩子起了身,高兴得又哭又笑地道:“……时辰不早了,姑娘又劳累了一整日,我和哥儿便不打搅姑娘歇息了!”
哥儿该回去吃奶了!
得将这好消息告诉奶娘去!
这位奶娘听得这句准话后,却是放声大哭了一场。
哭罢之后,便通体舒畅了。
夜深了,瞧着被奶得小肚子鼓悠悠的俩娃娃睡在一处的模样,眼睛俱是红红的齐嬷嬷和奶娘皆面有笑意,心中落定下来——为她们自己,也为了孩子。
这厢许明意沐浴罢,穿着细绸中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卸下一身疲惫时,则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狗皇帝如今知没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事情呢?
出城后,她曾听祖父说起过,那日在太庙中,皇帝和荣贵妃在中侧殿内,祖父守在殿外时曾隐隐听到了一些动静……
荣贵妃似乎是做了什么……
只可惜没能成功。
既未成功,那定是败露了。
而选在此等关头动手,多半应是为了越培之事……
就是不知后续是否招认了,皇帝又是否查清了。
但转念想想,就在两日前,朝廷还曾派明御史前来相谈换回小皇子之事,只不过被祖父直言拒绝了,祖父并未答应见明御史,且放了话出去——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再来送信打死为算。
纵然明御史是为了大庆和大局,或是好不容易才说动皇帝‘放下颜面’前来谈判,且所谓换回小皇子多半只是一个好听的名目和朝廷的遮羞布,朝廷此番或是已经做好了退让求和的准备……
但他们和朝廷已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们意不止在一两座城池,自也不会为朝廷的态度而改变计划。
用祖父的话来说,当下朝廷的求和便如同是途中带毒的诱饵,不能信,也靠不住,他们想要拿什么,自会凭自己的本事一一拿来。
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呢?
许明意躺着,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虽说这件事与大局也并无太大干系,但她就还挺好奇的呢。
然一日一夜的奔劳到底是太累了,许明意就这样怀揣着八卦之心很快睡了过去。
……
短短两日过去,临元城内已初显生机。
本就未曾崩乱的秩序也在变得完整。
而一座城换了新主,到底是需要磨合的,两日间,便也偶有些争端和变故出现。
除此之外,也出了几桩盗窃之事。
秉承着有事找“姑爷”的允诺,凡是遇到了麻烦的百姓皆寻去了府衙。
起初先是一人去试探,见的确解决得很圆满,百姓们便都安下心来,大胆地进了府衙大门。
这一日,有斗殴之事发生,双方伤得不轻,错对争执不下,许缙便干脆升堂当众审案——这是范知府、哦不,前知府的意思,大意是说,只窝在后衙处理远远不够,当众审出一件案子来,也好立住许家公正的人设。
是了,范应这数日被“关押”在府衙内也没闲着。
许缙有意请教经验,每日提一壶酒去,一来二去,在此等“严刑逼供”下,范应喝得奄奄一息之际,也只得如数招了。
“不是说有许姑爷在坐镇?怎不见人来?”
“这里头是哪位官爷?”
升堂过半,仍有听得消息赶来的人挤在人群里好奇地问。
“哎,那坐着的不就是许姑爷么……”有妇人叹口气,下巴往堂中方向抬了抬。
来人听得大惊,近乎要失声:“那……那竟是许姑爷?!”
“方才由元家的人亲自认的,岂会有假?”
来人不可置信,又往前凑了凑,伸着脑袋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怎么看这也不像啊!
这视线委实太过强烈,且远远不止一道,直叫正审案的许缙无法忽视。
总觉得这些百姓的重点已经完全偏离了案子本身,也偏离了他想要立人设的初衷……
迎上又一道仿佛在惊呼“姑爷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目光,许缙在心底叹了口气。
经历了什么?
他经历得太多了。
烤鸭烤羊荷叶鸡,狮子头蟹黄饺醋鲜虾,灌汤包子牛杂汤,羊肉砂锅葱油酥饼,糯米枣糕四甜蜜饯……
他的这些经历,真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娘,这就是你常说的许姑爷吗?”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悄声问自家娘亲。
盯着堂中人,那妇人的眼睛都愣了。
离开衙门时,脚步甚至是有些虚浮的。
这一日,满临元城娘子们的心中的白月光就此破碎无痕。
一轮金乌西坠而去,晚霞将斑斓秋色染得愈发浓烈。
依山傍水的元氏祖坟内,一座摆了贡品果点的墓前,一双身影正在祭拜。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望着那道墓碑,许明意道:“但外祖父所行之事,我却是从小听到大,也从小看到大。”
没见过那位老人,身边之事却都有着老人走过的足迹。
“今时所有,皆是先辈蒙荫。”吴恙将一盅酒缓缓倾倒在墓前,道:“元老太爷,是有大义大智之人。”
若非先辈累积,他们这些小小晚辈,在此时局必将举步艰辛,一切都需从头摸索打磨滚爬。
所受教养,眼界见识,再到能起事,能做事,凭得皆是先辈之能。
许明意点头。
是啊。
全是靠得先辈蒙荫。
钱财,兵力,再到临元城的接纳——
诸如种种,随处可见。
但愿他们这些小辈能不负先辈所予,待多年之后,身入黄土,也能成为如先辈这样的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一番祭拜罢,许明意抬头看向万里绯霞,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罢。”
“好。”
许是晚霞悦目,又许是身边之人是对方,平日走起路来皆是大步而行的两个人,此时都不紧不慢。
“可都准备好了?”女孩子看着身侧少年的侧颜,开口问道。
今夜,他便要动身回宁阳了。
吴恙也看向她,温声道:“放心,一切都已同祖父商定过了。”
许明意便点头,但任他如何保证,她却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放心。
他此番回宁阳,有两件要事要做。
一是稳住宁阳局势,以应对接下来之事。
其二,还需查实揪出隐藏在吴家的那个祸患。
这两桩事,放在当下这等关头,皆是凶险的。
但正如吴恙所说,也是必须要做的。
她和吴恙肩上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纵然心有不舍,有担忧不安,但任谁都不曾说过半句“别走了”,“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