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傀儡一下子又牵扯出了另一段我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那是一个天色晴朗、万里无云的午后，尚还年幼的我跟着一个东西走在乡村的土路上。
是的，一个东西，我并不确定那玩意到底是不是人。
那是一个差不多一米见方的东西，整个罩在一整块粗花布下面，乍看像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细看又像是单纯一头小熊羔子披着片花布在瞎逛。
但不论如何，这块布上什么气孔都没留，前脸上缝了套塑料的五官，给人感觉更多还是标志作用——告诉见到的每一个人，别瞎瞅，这里才是脸。
我的手里握着一柄开了刃的真剑，很有分量，约莫不到二十斤。
走着走着，我将目光投向路边的野树。
我三步两步爬上树，拽下几根枯藤来，以最快速度将其收拾成了麻绳，将这把剑背在了背上。
那东西停下了脚步，塑料制成的五官缓缓朝我拧了过来。
一个低沉到难以听清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
“累了吗？”
我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要不我替你背？你还小，这剑分量不轻。”
我又摇了摇头。
它玩味着看了我一会儿，似是对我产生了几分赞许。
那粗布下的两条腿动了动，重新开始走动，走向了未知的远方，我清晰地看到那是两条刚刚削好的木腿，精致的机关在阳关下显现出了独特的质感。
我眨了眨眼，转瞬间又回到现实中。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些傀儡，它们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区别很大。
首先至少这里的傀儡都是很严格的人形，就像时装店里用来展示衣服的塑料模特，身材姣好，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诡异。
它们咔吧咔吧活动着它们灵巧的关节，不时做出一些于人类来说还蛮离谱的动作——譬如将手臂打个一百八十度的折只为挠一下后脑勺之类。
它们成群结队从地下室走出，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举着花洒，有的拿着笤帚，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抱着枕头。
我不经意间回头，瞥见绮念仁苍老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直至今日还在震惊于自己枯燥的生活。
最后，她在绮意的搀扶下转过了身，走向了仓库外的另一个方向。
而傀儡们悄悄将自己手里的杂物在这仓库里码放整齐，紧随其后跟上了老太太蹒跚的脚步。
我跟着这支古怪的队伍走了挺远，一直走到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壁前，绮老太太才停下了脚步。
她顶着这山壁看了一会儿。
我这才发现，这山壁其实是一座厚达半米、高度四五米的巨大石板，少说也得有好几吨重。
它就这么靠在真正的山壁上，正常路过根本发现不了这块石头与山体其实是分开的。
绮老太太眨了眨眼。那些傀儡念随心动，齐唰唰活动起来，七手八脚扒住了这石板上的石缝。
一开始我还在奇怪，这些傀儡团成一坨加起来体积都不超过这石板的十分之一，至于重量嘛……你说是木头沉还是石头沉。
这能搬动才有鬼了。
然而不过几秒钟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狠狠地打了我的脸。
这些傀儡配合极其默契，它们先是扣住石缝、生生将这石板上附着的青苔与泥土拽松。
一阵闷响之后，土石崩落，它们又都聚集到石板的侧面，推推搡搡着将力气传导到石板本身。
刚开始发力的一瞬，就有数具傀儡眨眼间被众傀儡的合力按成烂木。但就是这些烂木，还在死死抠着石板上的石缝，确保后面其它傀儡的发力不会顺着光滑的石面滑走。
当这数吨重的石板被这群木头人生生推倒，我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石板落地，震撼轰鸣，似是连整座大山都颤了一颤！升腾的土尘呛得我跟绮意连声咳嗽，那绮老太太倒是啥事没有。
我开始有点理解了。黑龙王会对这个绮老太太讳莫如深，直至今日绮家满门都没剩几个人，他也不敢对此人动手。
他的忌惮，绝不全是因为绮念仁的背后是浑水龙王。
石板挪开，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石洞，宽仅容一人，内里深不可测。呼呼的风声自洞内吹出鬼哭，一时令人望而却步。
“去吧，孩子们。你们想要的答案就在前方。”绮老太太悠悠道。
我跟绮意交换了一下眼神。
而后，我们重新看向了绮老太太。
她一下子便看透了我们的心思。
“不必担心老身的安全。另外，若是龙王驾临，老身也会想办法替你们留住她的。”
我跟绮意面面相觑。
绮意的目光有些迷茫。看得出来，她跟绮蝶生一路走来，为了找寻绮家最后的余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今她想要的结果就在眼前，她却并没有什么实感。
血肉相连的亲人？
我都没见过、不知姓名的人……真的能像普通家人一样亲吗？
倒是之前号称是穿青降头师那些人的行径，到处拐走少女去做什么圣女，他们的行事风格也与原本的绮家也是大相径庭。
“时过境迁人易变。”
绮老太太又是一眼看透了绮意的心绪，语重心长道。
“不论如何，你将看到的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阿意，听奶奶一句劝，这一趟你不进去，会后悔一辈子。”
绮意点了点头，终归是坚定了心意。
“追风，我们走。”
她率先钻进了这黑窟窿，我紧随其后。
蓦地，一只小手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猛一回头，却见那小手的主人竟是一只小孩容貌的傀儡！我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那孩子的眉眼，发现他的五官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这难道是……小时候的我？”
那傀儡僵硬的五官摆不出什么别的表情。它只是拽了拽我，然后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点的匣子——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小盒一小盒的塑胶炸药跟一个定时器。
绮老太太只是看着我笑。
我默默将这盒炸弹收进怀里，忐忑不安追上了绮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