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人是洛阳人,多年来靠小本买卖维生,年级大了后就将摊子交给儿子儿媳,自己在家带孙子,也算安稳和乐。但是张家强拆了他们的房子,拖着钱迟迟不给。巡夜人一家没了生活来源,儿媳每日以泪洗面,孙子饿的哇哇大哭。巡夜人没办法,只能一大把年纪出来谋生,到处找收人的地方。不需要挣得多,只要能解决他的食宿,给儿子省一份口粮,巡夜人就满意了。
但是巡夜人年纪已大,干不了体力活,行动又慢,外面铺子根本不招他。巡夜人只能来做守夜这等苦差,年轻人嫌冷嫌累不肯做,那就他来。
巡夜人在巡逻时,发现了石扬偷偷出门。巡夜人守在墙角,很快明白了石扬在做什么。
巡夜人是市井小民,早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尊严并不能让他们家吃上饭,只要张府给钱,巡夜人愿意对张家点头哈腰。但是,即便是地上的草,也是有血性的。
公孙大娘和巡夜人的状况类似,公孙大娘原本在坊市里开着一家汤饼馆,结果被张家强占。张燕仪听说公孙大娘做汤饼的手艺好,竟还让公孙大娘进府里伺候他们。公孙大娘怀怨已久,经过巡夜人牵线搭桥,几人一拍即合。
第四夜,公孙大娘故意多做了面点,在里面加了安神的料。厨房给门房送提神茶时,公孙大娘托厨娘将她的面点一起带过去。巡夜人晚上可以四处游荡,谁都不会怀疑他,巡夜人看到门房打瞌睡后,就通知石扬,从侧门出去写字。
第五夜同样如此。其实第三天的时候,石扬的同屋就发现石扬夜里出门了,但同屋也是农民家的孩子,能明白石扬的恨,便没有揭穿,每夜依然装睡。
第六夜时,张燕仪派来四个人,两两轮班。这回公孙大娘的药派不上用场,巡夜人便和石扬商议,等夜晚最冷的时候巡夜人去替班,之后以鸟叫声为号。一旦守卫走了,巡夜人就发出暗号,石扬立刻到门外涂字。
石扬说的很流利,细节都能对上。李朝歌问:“那第七夜呢?”
女皇见顾明恪猜出来,并不意外。他要是什么都猜不到,那才是女皇看错了人。女皇说:“当年朝歌为了躲避去吐蕃和亲,才闯进裴府强抢你。朕知道,你们两人多半私底下做了什么协议,要不然不至于现在都没有孩子。如今吐蕃危机已过,你们过了两年家家,也该闹够了。择日你和李朝歌和离,各自去找真心所爱吧。”
顾明恪听到“和离”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平静到漠然,他顿了下,问:“圣上如何知道,她不是我的真心所爱?”
“当年你们的婚约本就是桩儿戏,你们真以为朕和先帝看不出来吗?只不过为了皇家颜面,朕和先帝谁都没说。谁会喜欢强抢自己的人?”
“若不是我愿意,她如何能强求成功。”顾明恪抬手,对女皇轻轻一拜,“我才疏学浅,当不得刑部侍郎。请圣上收回成命。”
女皇眼睛微眯,身周的气息逐渐凝肃:“你想违抗皇命?”
“恕难从命。”顾明恪说,“我无兄无弟,亲族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所求不过本心而已。臣感谢女皇伯乐之恩,让我进明法科科考,保我在大理寺安心破案。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是我的妻子,断没有为了前程舍弃妻子的道理。”
顾明恪会拒绝,女皇并不意外。她笑了一声,问:“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石扬叹了口气,说:“不瞒指挥使,我们也不知道第七天为什么会出现字。那一夜我们实在没找到机会,只能放弃,后面他们说门上又被涂了大字,我也很惊讶。”
前六夜可以耍花招,但是第七夜有十个人守门,里面两个外面两个不间断轮班,张府大门被围成铁桶,石扬无论如何没法瞒天过海。他也不知道为何门外如故。
李朝歌挑眉:“那就是说,第七天的字不是你写的?”
石扬摇头:“不是。”
石扬前面那么多都招了,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撒谎。李朝歌点点头,轻轻一笑。
那时坊门已开,字却不是石扬写的,有趣。
李朝歌从牢房中出来,侍从跟在她身后,问:“指挥使,第七夜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石扬在说谎?”
李朝歌轻声道:“他都认了六天了,多一天少一天有区别吗?多半,真不是他写的。”
侍从挠头,颇为匪夷所思:“那到底是谁?那么多行人都没有看到,总不能见鬼了吧。”
李朝歌没有接话,心中却暗暗道,如何不能呢。假话体面亮堂,而真相往往面目狰狞。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没有目击证人,但如果所有证人都撒谎了呢?张府大门被人写字咒骂已不是秘密,那一行字也广为人知。坊市开门后,过路人瞧见门上没字,趁张府的人不注意悄悄写上,也未尝不可。
要怪只能怪张家太不得人心,街坊邻居竟没一个愿意提醒他们。住在坊门口的人家一口咬定没听到异常动静,那日经过的行人相互掩护,只说没看到有人写字。群众犯案,集体伪证,张家便是问再多人,也找不到真凶。
李朝歌走出诏狱,外面的阳光立刻洒在身上,刺的人眼前发白。诏狱门口等着一个人,见李朝歌出来,连忙上前:“指挥使,宫里有话。”
李朝歌伸手挡在上方,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问:“什么事?”
“女皇宣指挥使过去,具体什么事传话的人没说。”
李朝歌二话不说进宫,她走进大业殿时,发现殿中气氛不太好。李朝歌心里奇怪,抬手给女皇行礼:“圣上万岁。圣上,您找我?”
女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叫她起来,而是坐在桌案后,深深地看着她。李朝歌心里渐渐琢磨起来,刚才是谁来了?为什么女皇看她的眼神这样奇怪?
还不等李朝歌想出因由,上方骤然炸响一个惊雷。女皇声音十分平淡,说:“顾明恪已经同意和你和离。”
李朝歌震惊地瞪大眼,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他不会。”
“顾明恪刚刚离开。”女皇不紧不慢,说道,“男人在仕途和婚姻之中,你总不会觉得他们会选婚姻吧?”
李朝歌刚才被和离那句话吓了一跳,现在她内心趋于稳定,十分坦然道:“其他男人不会,但顾明恪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女皇反问,“你真觉得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有家有业,总要考虑自己的前程。他已经同意了。”
李朝歌不动,但是眉宇间十分笃定:“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我知道的那个顾明恪公正严明,无私无欲,他不会。”
女皇见她这么相信顾明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就算你相信他不会。那你呢?”
“你从紫桂宫起便步步筹谋,苦心经营,无非为了皇位。现在朕给你一个选择,和顾明恪和离,嫁给武元孝,只要生下孩子,无论男女,皇位都可以留给你。另一个选择,你守着你的爱情和一个迟早会背叛你的男人,但终生只能是公主。”
第148章 无名
女皇说完后,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这就是圣上今日找我来的用意?”
紫桂宫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高宗还在世,她悄悄跟到行宫, 亲手主导了一场“救驾认亲”。李朝歌有前世的记忆, 所以她察觉出来,那个时候的天后已经有了称帝的心思, 没想到, 天后也同样看出来, 李朝歌野心不小。
女皇这么多年装作不知, 如今突然说出来,总归是有用意的。
女皇缓慢从台上走下来,她推开窗,从高高的台基上俯瞰皇宫,说:“你是个聪明孩子, 朕不妨和你说实话。朝堂上办公的官员,大街小巷里跑腿的差役,读书写字的文人,军队里打打杀杀的府兵, 这些都是男人。你觉得凭什么,朕可以以一个女人之身, 站在天下所有男人头上发号施令?”
“因为您是皇帝。”
“不。”女皇手搭在窗沿上, 低沉而坚定地说道, “因为朕是高宗的妻子, 李怀的母亲。朕可以靠酷吏威胁群臣,可是酷吏、军队亦是男人,若朕真的动了他们的利益, 以朕一叶孤舟,如何撼动整片汪洋。他们现在愿意容忍朕,不过因为朕是一个寡妇,代不出息的儿子守着家业罢了。等朕死后,这片江山,还是要交回李家男人手里。”
“再不济,也该是男人。”
李朝歌沉默了,女皇注目着远处高大的城阙,说:“朕只是一个寡妇,历史上篡权的太后数不胜数,所以他们可以容忍。但如果朕动了将皇位传给女子的心思,那就是动摇整个帝制的根基,没有人愿意忍的。神都只是小小的一座城池,神都之外,有十道藩镇,有诸路节度使,有吐蕃、新罗、天竺,你的武艺可以一敌百,但是,你打得过千军万马吗?”
“你势必要依附一个男人,不是丈夫,就是儿子。扶丈夫登皇位大概是最愚蠢的决定了,他日后必然会有三宫六院,也必然会悄悄将你架空,然后把你害死。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扶持儿子。”
“你姓李,只能嫁给武家。除非你打算收养别人的儿子,然后等养子长大了,一举将你推翻,迎接自己的亲生父母入宫。”
李朝歌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能是顾明恪?”
“因为朕不同意。”女皇回身,冷静而残酷地看着她,“朕并非善人,大禹都抵抗不了家天下的诱惑,朕为什么要将帝位传给一个和朕无关的孩子。朕必须保证武家的安全,朕活着时什么都好说,一旦朕死了,武家稍有不慎就会满门皆亡。唯独帝位上坐着武家的孩子,才可保证武氏代代安稳。若是你和顾明恪登上皇位,你告诉朕,你们的孩子,姓什么?”
李朝歌默然许久,她不认同女皇的想法,但是她须得承认,女皇说的是现实。
李朝歌在民间朝中风评都很好,但所有人见了她,都暗暗提示她营救李怀,根本没有人想过拥护她,即便她的能耐远高于李怀。就像男人理解不了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女人理解不了男人为什么要三妻四妾,位置不同,永远不会共情。
女皇这么要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能坐稳帝位,并非因为手段多么高超,名望多么深厚,而是因为她是李怀的母亲。那些臣子看她,就像看一个年老贪权的老母亲。民间家主死后,寡妇代儿子主持家业亦很常见,女皇在天下臣民心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帝制时代,皇帝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了,就算皇帝是个傻子,有臣子在,一样可以治国。永远不要期望臣子会为了国家好而按才干挑选国君,他们看重的,唯有江山稳固,中庸平稳。
李朝歌不可能和平地通过继承登基,而要通过不和平手段,必然需要当权者的强力支持。
女皇似是勾动了心绪,难得说了很多话:“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唯独朕捅破这层窗户纸,掀开珠帘当了皇帝。想以女人身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只能比男人更狠毒。如果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你重情重义,不忍心赶尽杀绝,甚至讲究公正道义,那你从一开始,就当不了皇后,称不了皇帝。”
李朝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发现如果她是女皇,她确实走不到女皇这一步。莫说十年布局废帝自立,仅说前面宫斗,李朝歌就受不了了。
但是,李朝歌依然无法认同女皇对于王权的想法:“既然当了君王,就要为脚下千千万万百姓负责。酷吏逼供,监听群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的是为国家好吗?”
“那你觉得什么是为国家好?”女皇看着李朝歌,像是看一个理想的近乎天真的孩子,“大同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中,现实上,每一位有为之君都要杀很多人。你以为你父亲就仁义道德吗,他也杀了不少人,只不过不是以他的名义。唯有用鲜血威慑住天下,才能让各地节度使安分守己,不敢屯兵自立。杀一小部分人,就可以让天下按部就班,不生战乱,拯救更多性命,这才是为国家好。”
所以,女皇依然不觉得她重用酷吏是错的,在女皇这个位置上,她只能如此。李朝歌和女皇谁都无法说服谁,这是她们无法调和的政治分歧。
“朝歌,醒醒吧。”女皇拖着华丽尊贵的冕服,走上帝座,说道,“如果一个皇帝不舍得杀人,那他一定是个昏君。至高者,无欲则刚,自古以来有为之帝皆是孤家寡人,只有昏君,才沉溺于情感。你狠不下心,不能割舍掉无用的东西,就不能站到高处。现在朝野内外安稳,不过是因为李怀还活着,他们都等着朕死了,然后拥立李怀。朕若是将皇位传给你的孩子,必然要顶着巨大压力,商人尚且无利不起早,朕身为一国之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皇的意思很明白,女皇可以选择她,但李朝歌必须投桃报李,保证下一代是武家的子嗣。她必须割舍掉无用的亲情、爱情、软弱、怜悯,成为一个冷酷无情,一切只以利益为先的所谓“君王”。
李朝歌没回答,女皇就慢慢等。然而等待的时间比预料久,女皇感到些许不耐:“你想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李朝歌抬头,她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事情一般,身姿放松,双眼清明,身上仿佛流淌着一股至清至纯的灵气,“我所追求的公道正义,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曾经父亲是,如今母亲您也是。但我依然想说,为君者,不意味着可以享受特权,也不意味着高人一等,只意味着有这个荣幸为百姓做事罢了。顾明恪是我的夫君,我愿意与他荣辱与共,同生共死。圣上的厚爱,我只能辜负了。”
李朝歌说完,根本不看女皇的反应,自己转头就走。她走出大业殿,隆冬寒风中带着雪粒,迎面扑来。李朝歌抬眼望向远方的佛塔楼阙,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过。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然得罪了女皇,但是那又如何,她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无论后续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不后悔。李朝歌突然很想见顾明恪,她提着衣摆,快速往宫门外跑去。
女皇站在高高的宫殿里,看着李朝歌跑向外面,义无反顾,神采飞扬,仿佛奔向的是自由。女皇不由想起方才,她和顾明恪的对话。
她问顾明恪:“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顾明恪似乎轻轻笑了下,笃定道:“她不会。”
到了李朝歌这里,她也想都不想地说,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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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恪从皇宫出来后,径直回了公主府。他从前总觉得公私分明,私人感情不能,也不应该影响公务。但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血肉之躯不是机器,没有人能将感情完全抽离。
于是顾明恪给自己放了假,他都被逼和离了,还上什么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女发现今日驸马竟然早回来了,十分惊诧。她们上前侍奉,小心翼翼问:“驸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不然,向来守时严谨的驸马为什么会提早退衙?
顾明恪没回答,他说:“没什么。你们拿茶具过来,现在生火,等她回来时茶味刚好最佳。”
侍女们越发惊讶:“驸马,您怎么知道公主会回来?”
顾明恪面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个人姿态从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确定地说:“她一定会回来。”
侍女们搬来泥炉,盛上水,精巧的壶盖咕嘟作响。水泡翻滚到上面,顾明恪舀了泉水,轻缓浇到水面上,气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滚,水面浮珠,声若松涛,他才把泥炉提起来。
外面传来侍女们惊讶的问好声,顾明恪眼神不动,继续洗茶。李朝歌从侍女们口中得知顾明恪也回来了,而且正在花厅里烹茶。李朝歌进入花厅,掀衣坐下,面前正好放了一盏热茶。
顾明恪说:“火候刚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两套茶具,挑眉问:“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
李朝歌握着茶杯,缓慢转动:“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拒绝?”
“就像你知道我不会同意一样,一个道理。”
李朝歌没有再问,低头缓慢啜茶。一盏茶喝完后,顾明恪将茶具收起,问:“你为什么不答应?”
李朝歌撑着下颌,随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东西需要以这种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罢。”
“你不怕我后悔?”
李朝歌因为顾明恪拒绝了女皇,但万一,顾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轻笑一声,偏头,眼眸含光地看着他:“我相信你,不问因由,不论过去未来。”
顾明恪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时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顾明恪垂眸收拾茶具,让侍女将泥炉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致,喝完一盏绝不续杯。但李朝歌欣赏不了这种文雅,说道:“火都生起来了,喝一盏就撤下去多没劲。拿酒过来,还是烫酒比较起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