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声音轻轻浅浅,可是瞬间把张牙舞爪的李常乐压下去了。李常乐收敛起气焰,像只小鹿一样乖巧地跪坐在天后身前,轻轻给天后捶腿:“阿娘,我并非有意对你不敬,而是……而是那群莽夫欺人太甚。我贵为长公主,阖宫之下哪里去不得,我只是想进弘徽殿取风筝,他们竟然拦着我,还将我推走。”
李常乐说着拉开袖子,给天后展示自己胳膊上的红痕:“阿娘你看,这就是被他们掐出来的印子。我是长公主,岂是他们一群乡野村夫碰得的?气死我了,合该剁了他们的手。”
天后瞅了一眼,说:“不怨他们,是我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弘徽殿。”
李常乐被噎住,她眼睛眨了眨,装傻充愣道:“为何?弘徽殿只是座冷宫,里面也没存放什么要紧东西,为什么……”
“以后不是了。”天后刚刚拿到大权,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实在没时间陪李常乐胡搅蛮缠。天后打断李常乐的话,说道:“以后,那就是宫里的禁地,等闲不得靠近。你想要放风筝的话,另换个宽敞的地方吧。”
李常乐嘴唇动了动,她看着面前妆容华贵的女子,难以想象这是她的母亲。在李常乐的印象中,父亲慈爱,母亲专宠,兄长得势,他们一家明明再美满不过,是什么时候起,家里变成这样了呢?
李常乐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天后,她像小时候一样窝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撒娇道:“阿娘,阿父走了,大兄也走了,我们一家只剩我们几个相依为命。阿兄他如果做错了事,你可以教他,为什么要将他关起来?阿娘,我代阿兄认错,我保证他一定改,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天后看着小女儿天真圆润、小鹿一样的眼睛,心想果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李怀一样,长在温室中,根本不知政治险恶。李怀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错,他错就错在是先帝的儿子,是应诏登基的皇帝。
天后脸上表情没动,淡淡对李常乐说:“阿乐,这些事和你无关。龟玆新送来一批贡品,你去挑几样喜欢的吧。”
这类情形以前经常发生,李泽和天后有什么事从不和李常乐说,只让她安心玩乐。曾经李常乐甘之如饴,她觉得这是自己受宠,当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公主,什么事都不必操心,多好啊。但是现在,李常乐猛地涌上一股愤怒……和屈辱。
天后把她当什么,一只宠物吗?李常乐养雀时,也会给它喂最好的水米,盖最华丽的笼子,但是,主人要做什么事情,一只雀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常乐眼睛中泛出水光:“阿娘,我们明明是至亲,阿兄是你亲生儿子啊!”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若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李许,天后做这些事李常乐尚且可以理解,但那是李怀啊,天后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后怎么能狠心至此?
是她的亲生儿子又如何呢,天后不为所动,对后面的宫女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宫歇息。”
宫女应诺,上前侍奉李常乐。李常乐不知道怎么冲起一股邪火,她将宫女的手拍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我自己会走。”
李常乐眼角挂着泪,怒气冲冲出门。走出长生殿时,李常乐正好和来人碰了个照面。
李朝歌穿着朝服,和李常乐擦肩而过。李朝歌身上的衣服特意改过,肩膀更窄,腰身更细,束带的位置也挑高了。这身官服更贴近女子身量,穿在她身上高挑修长,庄重贵气。
李朝歌和李常乐迎面走过,但是她一个眼风都没有往旁边扫。后面的宫女见了她,连忙请安:“盛元公主来了,公主请里面走。”
李朝歌淡淡点头,被宫人们众星捧月地簇拥到里面去。李常乐不由停住,回头,久久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李常乐终于注意到,宫人们对她们的称谓,已经从“长公主”变成“公主”。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姑称大长公主,如今李怀在位,按仪制她和李朝歌都是长公主,可是天后宫里人却悄悄改了称号。
这在提头说话、猫腰走路的皇宫里,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错误。
宫女见李常乐停驻了许久,不由小声提醒:“广宁公主。”
李常乐回神,她一言不发,绷着脸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后,看到天后靠在凭轼上,脸色淡淡。李朝歌想到刚从这里出去的李常乐,猜想方才应该发生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李朝歌敛眸,行礼道:“太后。”
天后看到李朝歌来了,顷刻整理好情绪,问:“禁军怎么样?”
“端门和左右掖门一切如常,儿臣刚刚亲自去检查过,所有岗位已经换上信得过的人。”
天后点头,道:“那就好。”
天后靠奇袭圈禁皇帝,但这毕竟是李唐的江山,臣民百姓天生站在皇帝那一边。政权从来离不开兵权,如果有人冲进皇城,直接杀了天后,任天后有再多政治智慧也无用。
所以任何事变之迹,城门、宫门安全都是重中之重。
天后表情十分平静,说道:“我一心为这个国家好,但有些臣子为了私欲,总是和我对着干。尤其是现在,皇帝因先皇去世悲痛不已,无法理政,我感念皇帝的孝心,留他在宫里守孝,其他人却总想打搅皇帝清休。朝歌,你手下能人辈出,听说有一个女子天生阴阳眼,可以和鬼怪对话。那些大臣防得了人,却不会防鬼怪,这些日子你再辛苦些,盯着他们私底下都在说什么、做什么。如果有人私自集会,暗中密谋,或者意图接近弘徽殿,无论巨细,你都把他们的话记在纸上,隔日递给我。我倒要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背后都是什么模样。”
李朝歌面容平静,手心悄悄攥紧。这段话换一个意思,不就是监视群臣么。
但李朝歌没有选择的权力,天后多疑,东都里总会有特务机构。与其等别人监视她,不如李朝歌先下手,将监控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朝歌平静地抬起手掌,轻声应下:“是。”
李朝歌又和天后汇报其他事情。今日政变,虽然现在看起来阳光明媚,风平浪静,但是私底下有许多不安定因素。天后这里雷厉风行维护胜利局面,外面的臣子也在一刻不停地发力,想要营救皇帝。
一时政变容易,维持统治才难。
李朝歌走后,天后起身,站在台阶上,久久看着外面的阳光。飞鸟停在檐角,叽叽喳喳地叫,察觉到下方有人,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快逃远。
天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紫薇宫威严肃整,楼阙错落。一个穿着朝服的女子慢慢走远,两边宫人见了她,全部后退行礼。
这是皇宫,最冷酷无情,又最目眩神迷的地方。多少王侯将相在这里兴衰,天后自认才能并不逊于那些人,可是,刘邦草寇尚且能登帝,她身为女人,却连她最宠爱的小女儿都在质问她。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称帝的道理。可是她偏偏不信。
李泽能,李怀能,为什么她武照不能?
李朝歌离开长生殿,她踩在外面的阳光中,内心长长叹了口气。
监听秘审,巡查缉捕,直达天听,这些事她非常熟悉。因为前世,李朝歌就在做这些。
她主导了好几场大案,因谋逆被牵连进去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端门外每日都有人被斩首,血将石头都浸染成红色。那段时间,东都里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尤其是李朝歌,简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煞星。
李朝歌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流传出去的。她和镇妖司,成了武后恐怖统治时代的代名词。
到最后,李朝歌已脱身不能,她就像一个被架上赌桌的赌徒,没有叫停的权力,必须一直赌下去。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身首异处。
这一世李朝歌花了很多力气改变局面,她并不想成为帝王发泄私仇的刀。但是她现在发现,好像也没多少不同。
私刑和酷吏的黑暗时代,即将到来。
李朝歌先去检查城防,然后进宫和天后禀报,等她回到镇妖司时,距离下朝已经过去很久。李朝歌本以为终于能消停一会,可是等她走近镇妖司,脚步却慢慢停下来。
门口有人在等她。
今日发生了大事,皇城里本就草木皆兵,他站在门口,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动不动地站着。镇妖司的守卫十分为难,他们看到李朝歌回来,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抱拳道:“指挥使,裴舍人执意要在门口等你,卑职久劝无果……”
李朝歌和裴纪安谁都没有理会守卫的话。裴纪安回身,定定看着李朝歌:“盛元公主,我有些话想和公主说。”
隔壁大理寺频繁进出,所有人经过时都忍不住朝他们这里望一眼。李朝歌面色淡淡的,说:“裴舍人停在门口,别人兴许要说镇妖司待客无方。有什么话,进里面说吧。”
正殿中,衙役进来上茶,出门时替两人关上门窗。李朝歌和裴纪安宾主落坐,谁都没有喝茶的意思。李朝歌冷淡道:“有事快说。”
裴纪安静静看着上方的李朝歌。这是上次撕破脸面后,两人第一次私下相处,没想到,又是这种情形。
裴纪安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朝歌拨弄了一下茶盏,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
裴纪安油然生怒,又生生忍下,压低声音呵道:“那你还这样做?之前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吗?”这里是镇妖司,唯一一个没有天后眼线的地方。裴纪安甚至信不过裴家,却敢在李朝歌面前直抒胸臆。
裴纪安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世。李朝歌沉默看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突然将东西推开,说道:“不然呢?若我不做刀俎,那就得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些酷吏无一得以善终,你为什么觉得你是例外?”
“裴纪安你够了!”李朝歌突然爆发,她用力盯着裴纪安,目光中满是了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想说服我,帮你一起救李怀出来。我不是李常乐,没有那么蠢。天后在位,我是大权在握的镇妖司指挥使,如果换成李怀,你们能给我什么?”
裴纪安一时哽塞,他顿了下,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赵王?我是为了你。赵王仁善,他至少可以保你无忧无虑,荣华一生,但天后阴晴不定,多疑猜忌,你跟着她,焉知明日是死是活?”
李朝歌知道裴纪安这些话都是对的,她紧紧攥着手指,眼中的光明灭不定,最后,变成不可一世的恣睢:“富贵险中求,我愿意。”
外面,白千鹤趴在东殿窗户上,眼巴巴瞅着正殿:“把所有人都赶出来,还关着门窗。哎,你们说,他们到底在里面说什么?”
莫琳琅不是很能理解白千鹤对八卦的热衷,她提醒道:“安心做你的事情吧,指挥使和裴舍人说话,轮不到我们关心。”
白千鹤嫌弃地啧了一声:“谁关心朝政了,那些坑蒙拐骗、家长里短哪有风月有意思。裴舍人为什么独独来找指挥使呢?而且在门外站了那么久,颇有等不到指挥使不走的意思。指挥使虽然已婚,但是听说和顾少卿两院分居,聚少离多,见面连话都说不了几句。顾少卿那个性格确实有些无趣,公主换个口味倒也能理解……”
白千鹤正在尽情畅想,突然见对面的莫琳琅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面看。白千鹤感觉到不对,僵硬地回头,见他口中“无趣”的顾少卿正站在廊下,面如冠玉,星眸点漆,平静地看着他。
显然把白千鹤的话全部听到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冷气,那一瞬间觉得他此生圆满了,可以安安心心去投胎了。莫琳琅赶紧跑到殿外,用力推了白千鹤一把,把他从窗户边推开,然后笑着对顾明恪说:“顾少卿,您怎么来了?”
莫琳琅因为心虚,语气中小心翼翼,充满讨好。顾明恪朝门窗紧闭的正殿扫了一眼,问:“指挥使呢?”
莫琳琅干笑,眼珠子乱瞟,飞快想辙:“指挥使她有事在忙……”
莫琳琅话音没落,正殿的门从里面打开。李朝歌站在门口,面色倦怠:“顾少卿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镇妖司?”
顾明恪扫过李朝歌身后,轻轻一笑:“大理寺新接了一个案子,需要指挥使配合。不过,指挥使看起来在忙?”
李朝歌回身,淡淡扫了裴纪安一眼,说道:“不算。大理寺有什么案子?”
裴纪安走到门口,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实在算不得愉快,裴纪安潦草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顾明恪清冷貌美,不紧不慢道:“寻常案子。若是指挥使有客,我稍后再来。”
李朝歌已经走出殿门,将房门大开,说:“已经谈完了,裴舍人这就要走。公务要紧,顾少卿有什么需要我配合?”
话已至此,裴纪安不走也不行了。裴纪安只能说道:“既然大理寺有公务,我不便打扰,这就告辞。指挥使,顾少卿,回见。”
李朝歌和顾明恪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礼。裴纪安不想和顾明恪打照面,便挑了另外一边长廊。他走出去时,听到顾明恪和李朝歌说:“有人向大理寺报案,但卷宗前几日送到镇妖司这里了。请指挥使移交卷宗至大理寺……”
裴纪安迈出中门,后面的声音也听不清了。裴纪安讽刺一笑,谈公务,这可真是一个万能借口呢。
他在镇妖司门口站了那么久,顾明恪都没有反应。等李朝歌回来,他才和李朝歌私聊没一会,顾明恪就突然需要卷宗了。
裴纪安冷冷一嗤。虽然不屑,但还是被气得不轻。
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府衙也比邻而建,经常有些卷宗是公用的。李朝歌见怪不怪,带着顾明恪去取卷轴:“这么点小事,派跑腿来就够了,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顾明恪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此案严肃,未查明前资料不得外泄。跑腿来取卷宗不安全,还是我来吧。”
李朝歌点点头,倒没有怀疑顾明恪的话。她走入东殿,在墙壁上抽了几个抽屉,问:“最近的案子都存放在这里,再久远些的就得去翻档案室。你要找哪个案子?”
“白马寺丢失鸡禽案。”
李朝歌取卷宗的手微微一顿,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恪:“你不是说大案子吗?”
顾明恪坦然又无辜地看着李朝歌:“众生平等,鸡禽的命也是命。在佛家净地发生这种事,更可见性质恶劣。这个案子还不大吗?”
李朝歌瞪大眼睛,嘴唇微动,最后没说出话来。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准确拎起一卷卷轴,用力朝顾明恪丢过去:“你抢我们案子?”
白马寺这个案子分明是报给镇妖司的,大理寺竟然截胡。
顾明恪毫不费力接住卷轴,手指一转就将卷轴又扔回给她:“那你来。”
李朝歌接住,展开看了看,再次扔回去:“客气。”
白马寺丢鸡,这么严重紧迫、难度高超的案子,还是交给大理寺吧。
第120章 花仙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慢慢传到外面, 东阳大长公主听到,失手打翻了茶盏。高子菡连忙上前,用帕子给东阳大长公主擦手:“阿娘, 小心烫。”
东阳大长公主哪还有心思搭理手上的水,她连忙问:“圣人呢?”
“圣人和皇后都被关起来了, 具体关在哪一座宫殿……奴等还不知道。”
东阳大长公主脱力靠在塌上,久久无法回神。武照她竟然关押了皇帝!她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