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如今是东都里的大名人,家世好长得好,还在皇帝身边任职,可谓是世家眼里最热门的女婿人选。可惜裴纪安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早就对公主一往情深,若不然,世家和皇帝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高子菡知道裴纪安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日后内定的卿相人选。高子菡不想得罪这条潜龙,对裴纪安非常客气:“裴郎君安好。郎君里面请。”
裴纪安回礼,正要进门,背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今日是高子菡设宴,芙蓉园前人来人往,客流不断,裴纪安没把后面的人当回事,东都里需要他亲自相迎的人根本没多少。裴纪安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表姐。”
“呦,盛元公主。”高子菡笑着迎上去,“我千盼万盼,总算把你盼来了。你这主人当得真是省心,说不管,当真撒手一点都不管。”
裴纪安霍得回头。他看到台阶下,李朝歌穿着一身红色束腰制服,肩上系着黑色斗篷,对高子菡说:“镇妖司有事,我脱身不得,现在才来。今日有劳你了。”
高子菡嗔怪地瞪了一眼,说:“我明白,盛元公主是大忙人,每日忙得很。谁叫我当初应承了你呢,活该在这里替你劳碌。”
李朝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察觉到高子菡的视线,她随口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女。”
莫琳琅低头,老实巴交地跟在李朝歌身后,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侍女。高子菡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一个侍女而已,轮不到高子菡注意。高子菡引着李朝歌往芙蓉园里走:“客人已来了许多,凤来楼的舞姬马上就到。哎,裴郎君,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为什么没进去?”
说着,高子菡眯着眼看向旁边的引路丫鬟,丫鬟连忙叉手,面露惧色。裴纪安开口道:“没事,是我走得慢,和她们无关。”
说完,裴纪安看向李朝歌,拱手行礼:“盛元公主。”
李朝歌冷淡点头:“裴拾遗。”
出了官场,她依然叫他的官职,客气的近乎生疏。裴纪安苦笑,大概这就是报应吧,前世是他不屑一顾,今生,轮到他小心翼翼,却得不到她一个正眼。
高子菡眼看这两个人僵硬下来,她不知为何,赶紧圆场道:“好了,门口还有客人呢,你们两位快到里面坐着,勿要耽误我迎客。”
李朝歌正要借机脱身,身后乍然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盛元公主。”
李朝歌一听这个声音,二话不说提着衣摆就走:“我还有事,先走了,失陪。”
高子菡一回头见是顾少卿,惊讶地眼睛都瞪大了。裴纪安也殊为吃惊:“表兄?你不是说大理寺忙着结案,没时间来参宴吗?”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轻轻一笑:“本来没时间,但是得知盛元公主也在,就想过来和公主谈些事。”
樊勇走私的夜明珠还在李朝歌手里,没有证物,大理寺没法结案。而夜明珠牵涉到李朝歌自己的案子,没找回飞天前,李朝歌肯定不愿意交出东西。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顾明恪心道真是报应,之前李朝歌为了莫琳琅的案子追他到宴会上,现在李朝歌成天在外面忙,顾明恪在镇妖司等不到李朝歌,也只能追到别人的宴会上。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第82章 吃醋
高子菡看到顾明恪, 意外过后,马上惊喜地迎出来:“顾少卿可是稀客,少卿和盛元公主一个比一个难请, 没想到今日却一起来了。快里面请!”
之前闹扶乩鬼的时候,顾明恪救过高子菡,高子菡在半梦半醒间对顾明恪一见惊为天人。她之后借着道谢的名义打听过顾明恪好几次, 奈何顾明恪实在太深居简出,他每日不是在大理寺查案, 就是在书房看卷宗。高子菡在宴会上遇不到顾明恪, 出面请也请不出来,慢慢的,只能遗憾放弃。
没想到,却在今日见到了顾明恪本尊!高子菡喜出望外,连说话语调都飞扬起来。
高子菡一心关注顾明恪,马上把刚才的贵客裴纪安抛在脑后。裴纪安低头笑了笑, 高子菡稀奇于顾明恪和李朝歌两个社交绝缘体竟一起到场,其实,并不是这两人凑巧遇上, 而是因为李朝歌来了, 顾明恪才会来。
裴纪安有些恍惚,仿佛不久之前,也是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府设宴,李朝歌寸步不离地追在顾明恪身后跑。这才过了多久,情况便完全翻转了。
如今追在后面片刻不离的人,变成了顾明恪。李朝歌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被李朝歌抓到身边的人,无论最开始有多排斥, 慢慢的,都会被她迷住。
即便本人并不愿意承认,眼神和动作也是骗不了人的。
李朝歌、顾明恪、裴纪安几人相继停在门口,他们几人都不是无名之辈,片刻的功夫,已经引来许多目光。高子菡将迎客交待给丫鬟,自己亲自带着这三人往宴客厅走。
路上,高子菡试图说话,笑道:“我给裴家送帖子的时候,特意给少卿递了一份,但少卿的书童说你没有时间。我都没有预备,没想到,少卿竟然来了。”
顾明恪轻轻瞥了李朝歌一眼,说:“我不请自来,打乱了高娘子的安排,十分对不住。若不是公务未结,也不至于如此。”
高子菡一听,连忙说:“少卿这是说哪里话,今日是盛元公主做东,一切都是方便的,少卿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公主,你说是不是?”
李朝歌还没说话,顾明恪就悠悠道:“明日朝廷就放假了,今日公主还有心思设宴。”
李朝歌一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高子菡发现气氛不对,赶快笑着圆场:“忙了一整年,好容易到了年底,也该轻松一二了。听楚月说这几日少卿都没有回府,少卿这样辛苦,大理寺的案子应当忙完了吧?”
顾明恪光风霁月,语调清冷,不紧不慢道:“这得问盛元公主。”
高子菡就算再努力粉饰太平,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眼睛从顾明恪和李朝歌身上扫过,觉得这两人不太对劲。是高子菡的错觉吗,顾少卿说话怎么一股子捉奸的醋味呢?
高子菡想到这场宴会是李朝歌让她摆的,而且再三提醒要广邀青年才俊,决不能暴露李朝歌的名字。高子菡心里咂了砸味,觉得有猫腻。
顾明恪该不会真是来捉奸的吧?不对,这两人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李朝歌被顾明恪刺了好几句,忍无可忍,道:“你气量也太小了,才多大点事,你就专程追上门来。”
顾明恪不冷不热地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李朝歌怒道:“你先前对不起我,我说什么了没有?堂堂从四品少卿,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高子菡眼睛都瞪大了,他们俩在说什么,容人之量?
这是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吗?
顾明恪淡淡笑了一声,不过看眼神毫无笑意:“论雅量,自然不及公主。所以,公主肯将东西还我了?”
“别闹,都说了我今日有正事。”
高子菡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了一声,打断这两人越来越露骨的聊天。顾明恪和李朝歌一起回头,一双眼睛冰冷淡漠,一双眼睛明亮摄人,此刻都齐刷刷看着高子菡。
高子菡被这样的视线看得底虚,她努力控制住表情,说:“公主,少卿,这里人来人往的,你们说这些话不妥。要不,我们先走,二位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李朝歌想了想,飞天图一事涉及吐蕃国宝,确实不适合被太多人听到。李朝歌点点头,对高子菡说:“好,有劳。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去,宾客的事你帮我照应一二。”
高子菡一听“很晚”,哪还有不明白的。她点头,一脸我懂的神情,说:“我明白,一会我会看住人,决不让人打扰公主和少卿。”
李朝歌由衷道谢:“多谢。”
裴纪安就在一旁听着,他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就不太好,现在听到他们还要单独相处,脸上更挂不住了。高子菡作势要走,裴纪安却站在原地不动,问:“公主和表兄孤男寡女,独处不妥。表兄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被外人听到?”
高子菡心说裴郎君平时聪明伶俐,现在怎么就反应不过来呢?高子菡一脸尴尬,正想着用什么话遮掩过去,就见顾明恪一脸正经,光风霁月地说:“公务。”
公务?高子菡脸上表情扭曲了一下,赶紧笑道:“原来是公务,那我们确实不方便听。裴郎君,楚月和广宁公主还在前面,我们走吧。”
裴纪安身为世家公子,到底要脸。高子菡这样说出来后,裴纪安实在没法待下去。高子菡半是强迫地逼着裴纪安走了,走出一段路后,高子菡喃喃:“真没想到,他们俩竟然……”
高子菡十分唏嘘,她先前就听说过李朝歌对顾明恪青睐有加,但是高子菡没想到,他们俩进度竟如此之快。高子菡也在宗室这个圈子里混,最知道公主们的喜爱来得快,消散得也快。高子菡以为李朝歌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李朝歌非但折到了顾明恪这枝高岭之花,还能引得对方争风吃醋,甚至颠颠追到宴会上,只为了宣布自己的正室位置。
怎么说呢,盛元公主实乃我辈楷模。
高子菡原本对顾明恪很有好感,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月亮已经被人摘下,旁人再上去纠缠只会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打住,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高子菡回想当时惊鸿一瞥,心里还是很遗憾,如果是其他人和她抢顾明恪,高子菡必然要争一争,但那个人是李朝歌,高子菡想想就接受了。
如果是李朝歌的话,高子菡服输。高子菡这里从震惊到怅然到平静,而裴纪安的心情就没那么安宁了。他想到刚才的事,冷声道:“听说这几日镇妖司极忙,公主忙于破案,应当没什么心情关注儿女情长。刚才那些话,说不定是误会。”
高子菡心想都说到那个程度了,还能怎么误会?白日破案,又不影响晚上搞感情。不过她一个未婚娘子说这些话不妥,高子菡笑着,点头道:“没错,兴许是我们误会了,少卿和公主确实在谈公务呢。”
此刻,“被谈公务”的两个主人公站在回廊上,当真在谈公务。周围下人远远避开,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李朝歌冷着脸,说:“夜明珠我还要用,不能给你。”
“我知道。”顾明恪说道,“但明日朝廷就放假了,吏部有令,今年事今年毕,若是拖到明年,会影响大理寺考评。你先把夜明珠给我,我递给刑部结案,等樊勇一案了结后,你再和刑部申请证物。”
“刑部那群老不死……”李朝歌察觉到顾明恪的眼神,生硬改口,“老前辈办事慢极了,一来一回指不定要耽误多少时间。圣人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哪有空陪他们耽搁?”
顾明恪回道:“我带你去见刑部尚书,保准不影响你办案。”
刑部尚书曾经是大理寺卿,自然偏袒大理寺。李朝歌对着顾明恪莞尔一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气人:“求人不如求己,相比刑部尚书,我更愿意信我自己。你要么从我身上把夜明珠抢走,要么祈祷我今日抓住飞天,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李朝歌说着,转身就走了,态度极为嚣张。顾明恪站在后面,看着她大摇大摆离开,内心很是无奈。
罢了,再由着她一次。
李朝歌和顾明恪“谈公务”结束,莫琳琅终于敢跟上来。她小步跑到李朝歌身边,低声说:“公主,白千鹤打扮成小厮,周劭乔装成送酒的挑夫,已经都混进来了。”
“好。”李朝歌点头,“让他们埋伏好,仔细盯着来往人群,等我号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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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楼阁里,凤来楼的侍女守在门外,左右张望,焦灼不安:“楼姐姐,您准备好了吗?快要上场了。”
阁楼里,楼笙脸上带着面纱,极力压低声音,对着面前的女子说:“你再帮我最后一次,跳完这次,我一定放你离开。”
几天前,楼笙首次登台演出,大获全胜。她本来美滋滋地等着收割名利,没想到在后台被一个人打晕,等醒来后,她衣袖里的画卷还在,但夜明珠却没了。
楼笙吓得不轻,她以为是那些人回来找她算账。楼笙如惊弓之鸟,哪还有应付客人的心思,那天的拍卖会也不了了之。
楼笙心惊胆战地等了几天,一切风平浪静。随后,东阳长公主的女儿召楼笙去芙蓉园献舞,楼笙不想放过这场成名的机会,便壮着胆子拿出另一颗夜明珠,再一次将画中人召唤出来。
楼笙还用安君这个名字的时候,曾接过几个客人,其中有一个叫樊勇。樊勇心狠手辣,杀人放火、盗墓走私无所不为,幸而对女人还算大方。酒后情浓时,樊勇曾无意说出,他早年当府兵的时候,同伙有一个人家里是做盗墓的,身上带着一对明珠,当宝贝一样藏着,无论去哪里都不解下。后来朔方兵变,那个人在混乱中死了,樊勇趁机将他的夜明珠拿走,占为己有。
樊勇在朔方之乱中当了逃兵,之后辗转许多地方,唯独这对明珠一直跟着他。樊勇乘着酒意,醺醺然说,给帝王做陪葬的东西运势就是好,他这些年刀山火海,同行一个个都栽了,唯独他独善其身。
能给帝王陪葬的明珠,岂会有次品?楼笙一见到那对明珠就喜欢上了,之后缠着樊勇,千方百计索要,樊勇酒色蒙心,就给她了。后面樊勇许久没出现,楼笙又改了名字,这件事就在楼笙的世界里慢慢淡去。
要不是前段时间楼笙遇到几位西域的客人,不慎惹下大祸,她还想不起来这对明珠。那段时日吐蕃使者进城,楼笙因为是胡人女子,借着母亲的门路搭上了吐蕃使者。那个吐蕃使者带她回驿站过夜,楼笙洗完澡后,看到使者郑重地对着一个匣子膜拜,她不明所以,想看看匣子里是什么,被使者呵斥了一通,闹了个好大没脸。楼笙不服气,等夜深使者睡着后,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外间去看。
他不让她看,楼笙偏要看!楼笙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幅画,她好奇地拿出画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悬着一对夜明珠。
那对夜明珠是帝王的陪葬品,楼笙引以为豪,这些年一直随身佩戴。她展开画卷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画上那些鲜艳明丽的女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般,纷纷化作一道光,飞快地从画卷中逃离。楼笙被这阵奇光刺的眼睛都睁不开,她吓了一跳,手指本能放开,画卷骤然跌地。
画卷在地上咕噜了一下,光芒消失了,而画上的飞天也逃了个干干净净。唯独画纸最下方被画轴卷起,那里有一个飞天排在最后,没来得及飞走。
楼笙在地上缓了好久,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莹莹生辉的夜明珠,意识到好像是这对珠子的功效。
楼笙回头看看沉睡的吐蕃使者,再看着这幅画上的印章,骤然生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楼笙不通西域习俗,但她母亲是胡姬,耳濡目染之下楼笙也知道一些,佛陀转世的故事更是耳熟能详。楼笙认出来画卷原本讲述的是佛陀某一世转生的故事,周围为他跳舞的是司乐之神乾闼婆,汉话称她们为飞天。飞天最擅长跳舞,若她能驱使画卷上的飞天,声名财富岂在话下?
楼笙做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冒险,她摘下夜明珠,现场找来笔,在最后一只飞天手腕上画了红线。后来楼笙小心翼翼试探夜明珠的距离,终于发现,两颗夜明珠功效太大,会像刚才那样直接把飞天放出来,一颗珠子刚好在能让飞天复活却又让她无法脱离的程度。
楼笙就这样控制着飞天,把她困到自己的画里,飞天手上的红线也随之转移。楼笙默不作声把完全成了白纸的飞天图卷好,塞到匣子里,然后爬到床上装睡。第二天无论驿站如何震惊,都和她没有关系。
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楼笙。无论在鸿胪寺还是吐蕃人眼里,楼笙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罢了,飞天图失窃,这么会是她做的呢?
楼笙心安理得地回家,并立刻着手改头换面,她要给自己打造一个无与伦比的高贵出身。楼笙也知道那对夜明珠是真正的宝贝,为了以防万一,她把其中一枚收起,平时只带着另一枚行动,就算洗澡也绝不离身。
没想到楼笙费尽心机,极力演戏,夜明珠却被人抢走了。楼笙最开始吓得要死,她害怕是樊勇,也害怕是吐蕃人,但对方并没有伤她性命,看起来也不知道飞天的秘密。种种迹象结合起来,那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贼。
楼笙气得呕血,颇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感。可是很快东阳长公主府请她献舞,楼笙舍不得名利,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再搏最后一把。
干完这次,她就收手。
楼笙诚恳又真挚地看着面前的飞天,努力做出楚楚可怜之态。乾闼婆不分男女,不近酒肉,以香气为食。面前的乾闼婆宝相庄严,面貌雍容,双目慈悲淡漠,眉心点着一粒红砂,颇有观世音之感。她面对着楼笙的可怜之态,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你说过,帮你跳舞后,你就放我自由。”
楼笙举手,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的。但我如今被逼无奈,上次你跳舞后名声大噪,现在长公主府的人逼着我献舞,若我跳不出来,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乾闼婆,我不会跳舞,求求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你上次就是这样说的。”乾闼婆了然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无穷尽也。施主,佛有五戒,不可妄语。”
楼笙眨了眨眼睛,抬头时,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我错了。佛爱众生,以身饲虎。为何佛渡他人,却不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