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依然笑着,可是心里越发梗塞。打球的时候没功夫注意,现在裴纪安慢慢反应过来,方才顾明恪拦下李朝歌,赶他走时,也说的是“没你的事”。
裴纪安保持着君子谦谦的风度,对二人说:“我并非干涉二位,只是,这是在球场上。马球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还请公主和表兄专心,以免受伤。”
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就凭你们?”
顾明恪淡淡扫她一眼:“公主,这是行宫,不得忿争。”
又来了,李朝歌都被说火了:“你怎么专门针对我?是他先挑衅的!”
顾明恪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像极了长辈注视不懂规矩的孩子。这时候身后传来李善的叫声,李朝歌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转身勒马,小跑着走向李善。
等李朝歌走后,裴纪安慢慢踱到顾明恪身边,道:“表兄,安定公主快意恩仇,风风火火,其实人还不坏。她刚才,没为难你吧?”
“没有。”顾明恪驭着马转身,轻声道,“她不喜欢你,你多加小心。今日差不多便可以回了,以后,也少见她为妙。”
裴纪安跟在顾明恪半个马身之后,他抬眼望向身前的人,目光里已带上审量。
之前他从没有留意过这个表兄,重生后他惜才爱才,多加拉拢,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裴纪安突然觉得,他要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裴纪安似乎大大低估了顾明恪,甚至许多认知压根就是错的。他以为顾明恪不通武艺,唯唯诺诺,消极避世。可是刚才顾明恪拦住李朝歌时,说话的神态、语气,绝不像是一个幽居养病的表公子。
那是常年处于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的气势。
裴纪安忽然策马快走两步,追上顾明恪,和他并行。裴纪安侧眸看着顾明恪,语气莫可名状:“我和她的事,我自有决断,不劳表兄费心。不知表兄劝我离她远一点,所为何意?”
这个傻子,顾明恪在救他的命,他还反过来怀疑顾明恪。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无意,你随便吧。”
哨声响起,第二局开始。顾明恪本以为李朝歌知道了教训,接下来会收敛一二,没想到她依然我行我素,下手特别狠,简直往死里整裴纪安。
顾明恪惊讶,屡次拦住她。慢慢的,其他人也看出不对劲。球场上,马球又被那几个天之骄子抢走了,其他人缀在后面,一边浑水摸鱼,一边说悄悄话:“安定公主和顾明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已经缠斗了好几场吧。”
周围人看了,纷纷摇头:“不知道。裴郎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通骑射,依我看,这也不像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样子。”
穷文富武,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说养尊处优,但从小学着四艺长大,基本眼力还是有的。李朝歌不必说,一出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物,她的招式根本不是为了比赛,而是杀人夺命的路数。顾明恪看起来没什么招式,每一次拦住李朝歌都是最普通的动作,似乎只是随便一挡。然而,巧合这么多次就绝不是巧合,最普通的招式便能拦住杀招,这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众人讨论了一会,没人能说出所以然,只能啧啧称奇。裴家果真卧虎藏龙,不可捉摸啊。
他们聊天的功夫,前面哨声吹响,又一球进了。众世家子们抬头,捧场地应和:“好!”
这回进球的是李常乐。裴纪安和李怀全程喂球,李善示意性地拦一拦,剩下的队友们光明正大偷懒。在全体人艰难地放水下,李常乐终于打进一球。
李常乐顿时笑的眉眼弯弯。裴纪安和李怀等人在前面哄李常乐,其他人礼仪性鼓掌后,便又回头看向马球场另外一边。
“都吹哨了,他们为什么还在打?”
“打上头了吧。”其中一个子弟说完后,啧了一声,由衷道,“我信安定公主真的是江湖侠客抚养大的了,这下手太黑了,以后决不能和安定公主过手。”
普通人比武点到而止,为的是切磋技艺,而李朝歌学的,全部都是杀人的招式。
裴纪安等人陪着李常乐打球,终于让李常乐重绽笑颜。他们将李常乐哄开心后,一齐勒马往回走,结果一转身发现,其余人无论是太子队的还是赵王队的,都在看一个方向。李常乐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了一眼,然而除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李常乐奇怪,问:“你们在看什么?”
她刚才都进球了,为什么不看她,而在看空地?
听到李常乐的声音,众郎君回头,捧场道:“没什么。恭喜广宁公主进球,公主好球技,吾等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跟话,李常乐终于笑起来,道:“没什么,是裴阿兄和赵王阿兄让着我而已。哎呀,朝歌姐姐为什么在远处?顾表兄也在。他们不喜欢打马球吗?我们一起出来玩,但是开场到现在,朝歌姐姐和顾表兄好像一个球都没进。”
其他人听到赔笑。是呢,这两个人一个球都没进。他们两人要是心思在打球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拦不住人家一击。
李常乐不通武艺,自然看不出深浅,只知道裴阿兄进了好几球,她也进了一球,唯独李朝歌,连前场都没冲进去。
李常乐进了球,心满意足,顿时不再想继续了。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继续打下去,李善和李怀为了公平,肯定会让李朝歌球,那比分就追上来了。不如就此结束,李常乐便稳稳赢了。
李常乐正要寻机叫停,场外走来一队太监。为首的内侍穿着红衣,对李善等人含笑拱手:“太子,赵王,广宁公主。”
李善几人回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霎时警醒起来。他们抬头,果然,看台上有銮驾仪扇,皇帝和天后已来了不知多久。
李善等人纷纷下马,前去给皇帝天后请安。李朝歌听到动静,明明不甘心放弃,但是皇帝和天后到了,她总不能不去请安。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停手,她勒着马回撤,走了两步,又特意回头撇清:“我并不是认输。这一局先放在这里,来日继续。”
李朝歌对输赢有非一般的执着,顾明恪倒不在意,他收起偃月杆,随口道:“那就当我输了吧。”
“不行!”李朝歌挑眉,越发激动。对手不战而降,这是天大的侮辱,她宁愿痛痛快快输,都不愿意被人让。
李朝歌勒着缰绳,再三申明:“这一局没完,不许认输。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好的话,说的就和威胁一样。顾明恪目送李朝歌骑马远去,他轻轻活动手腕,心想他已许多年不再动刀动枪,没想到难得一次动手,竟然在凡人界。
稀奇。
顾明恪信马由缰,慢慢朝边界走去。他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结束任务了,没想到走到一半,被一个内侍叫住。
内侍叉手对他行礼,笑眯眯道:“顾郎君,圣人天后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唐律疏议》卷二一
第24章 明法
今日李善等人出宫围猎, 孩子们离开后,紫桂宫仿佛空了一半。午时,皇帝和天后听说太子和公主们回来了, 只不过在马球场比赛。皇帝一听来了兴致, 和天后一起到马球场围观。
他们大概是比赛过半的时候来的, 皇帝没让人通报, 悄悄带着天后上了看台。皇帝一边看, 一边和天后点评:“裴家果真教子有方,裴纪安在场上处处照顾李常乐, 球技马术也不错,是个将相之才。”
天后同样很满意裴纪安的表现,准女婿对自己女儿深情不二, 哪个丈母娘看了不高兴?李常乐是他们从小捧到大的明珠, 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天后最牵挂的事就是给李常乐找个好夫家,好保护李常乐一世无忧。李常乐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长大,然后让另一个男人接过父母兄长的任务,继续宠她。
皇帝是男子, 注意力很快被比赛吸引走, 津津有味地看着众年轻郎君打马球。天后看了一会,留意到一个异常。
李朝歌为什么在后面?李朝歌被隐士高人收养长大, 按道理, 她的骑射应该远超于洛阳这些贵族少男少女才是。她为什么不抢马球,而是每次都往偏僻的角度冲呢?
她想做什么?
天后又看了一会,发现李朝歌基本围着裴纪安走, 而另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总是跟在裴纪安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为何,他们两人抢球时常撞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就双双掉队,谁都没法去抢球。
天后最开始以为这是战术,李怀队里出一个最弱的,没皮没脸拖住对方最强的,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大展身手。但是天后看了一会,觉得不像。
按李朝歌的水平,绝不至于被人用田忌赛马这等战术拖住。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每次都无法挣脱,就有点门道了。
天后唤来宫女,问:“那位穿白衣服的男子是谁?”
场中只有两人穿白衣,一个是李朝歌,另一个是顾明恪。宫女很快回来,恭声道:“是裴家的表公子,顾明恪。”
天后瞳孔微微放大,颇为意外。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把沉迷看球的皇帝拉回来了,皇帝凝眉想了一会,终于回忆起来:“是昨夜和朝歌说话的那个男子!”
“没错,是他。”天后仔细盯着顾明恪的脸,恍然道,“难怪。”
长成这个样子,难怪李朝歌一见倾心。皇帝也看清顾明恪的脸了,他摸了摸下巴,沉默片刻,道:“还真挺好看的。”
李朝歌说顾明恪长相气质远超裴纪安,皇帝嗤之以鼻,但是今天,他发现是真的。
确实,好看的不止一星半点。
皇帝本来对顾明恪印象不佳,才见了一面就能让李朝歌顶撞他这个父亲,皇帝很难对顾明恪产生好感。不过现在看了真人,皇帝偏见消散很多,真正升起了见一见此人的兴致。
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占优势,自从皇帝发现顾明恪后,之后半场皇帝总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顾明恪身上。不看还好,这一看皇帝更加意外。裴家人都说顾明恪先天体弱,不善弓马,然而依皇帝看,分明很好。
李朝歌的力气皇帝是亲眼见识过的,足足能推走野熊。现在顾明恪和李朝歌过招,看招式似乎不占上风,但是从无失手,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拦住李朝歌。
有意思,皇帝升起兴趣了,问:“裴纪安不是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善武艺么?”
天后含笑,缓缓说:“百闻不如一见,到底如何,一会叫上来看吧。”
最后一场李常乐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放水中赢球,她高兴的眉飞色舞,皇帝坐在看台上,和天后感慨:“阿乐还和小时候一样,做什么都要头一份。要是有人和她一样,或者有人超过了她,她就气得不吃饭,扑簌扑簌眼泪。”
天后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性格,太娇气了,人生在世怎么能事事如意,只赢得起却输不起,迟早都要栽大跟头。但这是自己的小女儿,天后一边觉得不好,一边又舍不得让女儿吃苦头:“有好胜心是好事,但是她太爱娇了,日后恐会受累。”
皇帝不以为意:“她是朕的公主,大唐最宝贵的明珠,娇气些怎么了?所有人就是该捧着她,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该归阿乐。”
天后本能觉得不好,然而父母爱幺儿,连天后也不能例外。长子长女狠得下心教训,但是放到最小的孩子身上,那就百般舍不得。李常乐是天后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儿,天后嘴上说得再狠,心里也从不舍得让娇娇女受挫。
天后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说:“罢了,她是公主,日后总不会有人踩在她头上,娇气就娇气些吧。对了,陛下,如今朝歌回来了,你方才那些话私下说说便罢了,当着朝歌的面可万万不能提。”
“朕知道。”皇帝就算不及天后圆滑,但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处事手段并不差。他还不至于这般没头脑,在李朝歌面前说最爱李常乐。
为上位者,就算心是骗的,表面上也要端平。
马球已经打完,没多久,李善等人就上来了。远远的,李常乐的声音就传入楼梯,还不等皇帝天后准备好,一个蓝色的身影便风风火火撞到皇帝怀里:“阿父,阿娘,我刚才赢了,你们看到了吗?”
皇帝被李常乐狠狠撞了一下,皇帝身体不好,经不得大动作,两边的侍从都瞬间露出焦急之色。皇帝接住李常乐,暗暗对两边人摆手,依然笑着看向怀里的小女儿:“朕自然看到了。朕的阿乐真厉害,场上这么多男儿,无一人能胜过你。”
李常乐扬起下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还穿着男子服饰,此刻窝在皇帝怀里,颇有些不伦不类,唯有一张小脸白皙光滑,一看就知在家里十分得宠。李朝歌跟在李善、李怀身后,慢慢走上来,规规矩矩给皇帝、天后行礼:“儿参见圣人,参见天后。”
“快起吧。”天后笑着对李朝歌招手,说,“朝歌,坐到我这边来。”
天后有意摆平李朝歌、李常乐二人的位置,然而宠爱是藏不住的,两个公主哪个更受宠,实在一目了然。李朝歌明白父母更喜欢李常乐,也明白天后是好意。但是她当真不习惯和人靠太近,坐在天后身边,简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难受。
皇帝不及女子心思细,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儿的细微变化。他看着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身侧,两个儿子站在堂下,不远处是准女婿,几个孩子俱如青松修竹,聪慧灵巧。皇帝长叹一声,觉得人生至此,已再无憾事。他捏了捏李常乐的鼻子,道:“你瞧瞧你,穿着郎君的衣服,却还窝在耶娘怀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有公主的样子?若是让外人瞧见,岂不笑你?”
“这里又没有外人。”李常乐拍开皇帝的手,恼怒地瞪了皇帝一眼,“阿父,你都捏疼我了!”
“就你娇贵,说你一两句你还不乐意。”皇帝道,“你看你姐姐,多稳重大方。你啊,是时候脱离小孩子心性,学着当个大人了。”
皇帝话中提到了李朝歌,李常乐笑容微敛,抬眸看向李朝歌。李朝歌跽坐于双腿之上,身姿端正笔直,眼睛半垂着,睫毛在脸上晕出细碎的阴影。看起来,确实极有帝国公主的风范。
李常乐瞥到自己身上宽松素淡的男装,顿时觉得浑身不对劲。曾经新奇无比的衣服仿佛长了刺,让她坐立不安。
李常乐赢球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光。她今天一整天都这么丑,还在马球场上荡的灰头土脸,而李朝歌却穿着精巧漂亮的胡服,浑身一尘不染,有李常乐作对比,李朝歌可不是大出风头。
李常乐无比后悔今天穿了男装,她应该也穿胡服的。李常乐情绪迅速低落下去,变化十分明显。皇帝看到,惊讶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没什么。”李常乐闷闷不乐,瓮声道,“我不想长大,只想永远当阿父阿娘的小孩子。”
皇帝听到,又无奈又好笑:“你啊!人都要长大,怎么能永远当孩子呢?”
“我不。”李常乐用力抱住皇帝,噘着嘴道,“我就不长大,我就要永远赖着阿父。”
李常乐是幼女,最黏父亲,而皇帝也最疼李常乐,对李常乐的偏心根本掩饰不住。天后扫过其余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无论长多大,在父母跟前,永远都是孩子。太子是储君,日后要支撑朝廷,应当稳重,但朝歌你也是父母的掌中珠,不必这么拘束,安心当个小孩子就好。”
李朝歌顿了一下,她不想扫兴,但是,她并不想被人当做小孩子。
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五六岁不谙世事是可爱,十来岁不谙世事是天真,十五六还没头没脑一心当自己是个宝宝,那就是蠢了。相比于可爱,李朝歌更喜欢听别人称赞她聪明、美丽、强大。
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进来,解了李朝歌的围。内侍给皇帝、天后行礼,垂首道:“圣人,天后,顾郎君到了。”
这是天后派人去请的,天后立即说:“宣他进来吧。”
听到有人进来,李常乐终于收敛了些,从皇帝身边坐正。内侍引着一个人进来,随着他走上台阶,仿佛一阵朦胧的光从天边传来,整个看台都被照亮了。顾明恪长袖自然下垂,他双手微合,不卑不亢给皇帝和天后行礼:“参见圣人、天后。”
他说话后,整个看台都静了静。李常乐近距离看着顾明恪,一时呼吸都停了。李朝歌本来无所事事,等顾明恪进来,她的眼睛顿时有了落处。李朝歌看着顾明恪优秀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清冷的侧脸,再一次感叹美人就该被优待。
仅是这张脸,看着就让人心生愉悦。皇帝和天后也被这样的美貌杀到了,过了一会,天后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原来你就是顾明恪,快请起吧。”
“谢天后。”顾明恪行礼后,垂袖站在一边。他身姿舒展,修长笔挺,长袖压在衣服上,衣摆又自然堆及在地。清风吹过,他身姿不动,唯有衣角轻轻摇晃,宛如雪落清辉,千山月明,好看的仿佛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