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了下来。
梅襄醒来后, 一直都不曾见到宝婳。
铺上弄得有些脏了。
宝婳在的时候羞得没眼看,他却直接掀了被子,让送『药』来的隗陌神情又是微微呆滞。
“叫下人换床干净被褥来。”
他皱着眉, 虽不嫌弃宝婳, 却少不得会嫌弃自己。
隗陌道:“梅二, 你不要脸我还可以理解, 但你不要命这件事情,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梅襄只当他在放屁, 见他来给自己送『药』, 又问:“宝婳呢?”
隗陌将『药』放在他床头的几上,“二爷是问宝婳怎么到现在都不过来看看你?”
隗陌轻咳一声, 故作姿态道:“其实宝婳她毕竟恢复了记忆, 她似乎又和那祝九风有些什么, 可她也不能对不起二爷只身入无相馆搭救她的恩情,所以,指不定……”
梅襄喝了口苦涩无比的『药』, “指不定什么?”
隗陌清了清嗓子,说:“指不定就是想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
梅襄放下『药』碗,神『色』淡淡, “那又怎样?”
隗陌收走碗, 说:“不怎么样,只是她自打恢复记忆之后, 关于祝九风的事情连提都不提, 就很奇怪。”
说完,他就带着碗离开了。
外面夜『色』更沉,梅襄发觉宝婳都没再过来。
可他觉得她应该会对他的身体很满意……又怎么会只是以身相许念头?
这厢宝婳为着梅襄的身体着想, 反而要想法子避着梅襄。
早上起来,宝婳见梅襄那儿也没什么动静,索『性』就去了绣春院去看看紫玉她们。
紫玉见到她难免惊喜。
宝婳的身世一波三折,很难叫人不感到唏嘘。
听说宝婳恢复了记忆,她竟感慨无比。
“宝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家里人给我定了亲,过了今年,明年我就要离开府里,嫁人去了。”
宝婳惊讶得很,紫玉她先前不是很喜欢三爷吗?
紫玉笑了笑,“我倒是想留在三爷身边,可我母亲不让,母亲她说宁做穷□□,不做富人妾,倘若我真留在了三爷这里做姨娘,她都会瞧不起我的,所以她给我寻『摸』了个知根知底的人家,那人是个读书人,是我远方表哥,小时候我们亦是一起玩过。”
她说到此处竟隐隐脸红。
“你母亲待你可真好。”宝婳颇是羡慕道。
紫玉比之从前,分明成熟了许多。
大家心心念念都想留在三公子身边,最后能留下的竟也没有几个。
不懂事的女孩子们往往都天真地想要攀着高处的枝头,可家里的长辈如何不心疼她们,不为她们选条好路。
紫玉做妾,就一辈子是个奴婢,可做妻子却不同,她到了哪里,也是家中的女主人。
紫玉的母亲自然是真心疼爱她的。
紫玉看出宝婳的羡慕,便问她:“那你想起自己的家人了吗?”
宝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在一个热闹的灯市上,我母亲牵着我看灯的时候,人太多了,我就不小心丢了……”
后来,她就被祝九风捡去了。
可惜那时她太小了,什么也记不得,祝九风那时的处境也还好不到哪里去,她想找家人根本就是件很难的事情。
紫玉听了愈发同情起她,又安抚她好些话,之后便有另一个丫鬟传话,只说三爷想见宝婳。
宝婳心下微微诧异,没想到今日梅衾也在府上。
她同紫玉说完了话,才往梅衾所在之处去。
时隔许久,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
她在他们上一回见面的凉亭里见到了梅衾,仍是规矩地与他行了一礼。
梅衾立在亭中,身姿如竹,却目『色』柔和地看向宝婳。
他与她叙了叙无相馆的事情,怕触及宝婳心中阴翳,便又及时收了这话题。
他看向宝婳,忽然语气莫名地问道:“宝婳,倘若当初我也同二哥那般,对你稍稍强势一些,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知晓这话兴许会冒犯到她,可这件事情如鲠在喉,眼看到了今日,宝婳不仅没有和梅襄分开,反而愈发亲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他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波澜。
宝婳果然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她似对他这问题有些无措,揪着衣摆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三爷,如果是我和你……那也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三爷这样就不再是宝婳认识的三爷了。”
那样,她也许会失去对他的倾慕之情。
她猜到他的心事,便也不想瞒他。
“我从前拿到了卖身契时,想要离开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二爷……”
梅衾闻言,亦对此有所印象。
“是,那封信后来落到了我手里,然后我转交给了二哥。”
宝婳听到这话,轻道:“想来三爷不曾拆看过那信,二爷也没有拆看过……”
不然,梅衾就不会有这样的误解,觉得她仅仅只是受了梅襄的胁迫。
梅衾并不是愚昧的人,他听她这话怔了怔,似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那信中写了什么给二哥?”
宝婳点头,颇是含糊道:“我在信中说过,找到家人以后……会回来寻他的。”
宝婳向来羞怯,她嘴上是这样潦草带过这话,心中是如何的外人就不知了。
可她既然当时下定决心要离开宣国公府,却又做什么还要回来寻梅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二爷那样坏的人,宝婳是不敢轻易去喜欢他的。
可不敢,不代表她心底就一点喜欢都没有。
所以即便她再怎么觉得他们不应该在一起,觉得二爷坏……可她心底从在鼎山王府时便有些喜欢他了。
也许是他做戏的时候骗到她了,也许是他生得实在太好,她心里虽喜欢着,却只管将这份喜欢埋到心底深处,不许任何人窥见。
拿到卖身契的时候,宝婳是真的被他感动到了。
后来同石头哥离开的时候,她也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家人,补偿石头哥,然后有机会了,她便再回去找他,算是对他有了交代。
可是后来信他没有看过,她,他也没有放走就是了。
她和行事向来荒诞不经的梅襄,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他的喜欢,霸道的像火一般,恨不得把他们俩都烧成灰,融为一体。
而宝婳却更为内敛羞怯,那个时候比起喜欢他,她其实也更怕他的……
梅衾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宝婳的『性』格,兴许本也不会将这些见不得光的心底事说给他听。
她是不想他误会。
“三爷,是我对不住你……”
宝婳在梅衾身边时,没少受他恩惠。
也许她早些知晓事情会这般复杂,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他。
梅衾摇了摇头,“宝婳,我并非非你不可,园中百花皆可取,你于我而言却是极为罕见的那一株,我想得到你的心,和这天底下普通男人想要得到你的心没什么不同,所以,你不必自责。”
而且因为得不到,才更显弥足珍贵。
所以……
他却很快『露』出微笑,“所以宝婳,不要那么容易让二哥得到你。”
宝婳微微错愕。
“难道你要一辈子都没名没分地跟着二哥吗?”
梅衾温声道:“如果没有名分,那么你在外人眼中,便如草芥一般,毫无轻重,就如现在,二哥受了伤,而你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接近他,他伤重到若连说话也不能,别人甚至都能理直气壮地将你轰走。”
“可如果有了名分,你就是他的妾室,你们曾经有过的浓情蜜意,迟早都会消磨在时光中,他日后娶妻生子,你可有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这番话,说得宝婳竟愈发茫然。
“我没有想过这么多……”
梅衾笑,“我自然是猜到了你没有想过,所以才提醒你。
宝婳,人有时候不一定要聪明,一样可以过一辈子,可有的时候却必须要聪明,不然就会受伤。”
梅衾这一刻是真的对梅襄生出了一丝妒意。
因为他竟能得到宝婳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
但宝婳也许就是这样,喜欢梅衾的时候仿佛也能捧上心肝来讨好梅衾,后来不喜欢了,却像是他掌中的细沙,叫他怎么都挽留不住。
不得不说,那时梅衾是极为挫败的。
她是个喜欢的时候会全心全意投入的女子,不喜欢的时候仿佛又能及时抽身而出,她的喜欢,真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这一点,梅衾很早以前就领教过了。
如此看来,他竟又有些为梅襄的处境感到一丝幸灾乐祸。
情情爱爱的事情,想来深陷入其中的梅襄未必就没有尝过苦头。
梅襄这边,夜里见不着宝婳也就罢了,又过一日,到了这会儿却仍未见宝婳来自己身边。
他翻着书,过了会儿便令管卢进来。
“她在哪里?”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管卢道:“宝婳姑娘和三公子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方才叫人去看时,她还在同三公子说话。”
梅襄翻了一页纸,颇是从容不迫道:“梅三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
管卢道:“三公子是二爷的弟弟啊……”
而且人家前不久还帮二爷在无相馆里解了围呢。
梅襄目光冰冷地乜了他一眼,发现他话真是多得要死。
至夜,宝婳才回了深春院。
她在廊下往梅襄屋里瞥了一眼,发觉梅襄屋中仍亮着灯,却并没有过去。
二爷他实在是不正经……白日里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念头,她只怕到了晚上,他又会想要胡来。
她更怕被隗陌嘲笑。
宝婳收起那些羞涩地念头,进了另一间屋。
她点了蜡烛,正想打些水梳洗过歇下,外面却有人敲门。
宝婳前脚才回来,后脚便立马有人过来敲门,这巧合得让她微微诧异。
她将门打开来,便骤然瞧见了一个许久未曾见过面的老熟人。
宝婳打量着对面的人,目『色』微讶,随即怔怔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桑若……”
桑若面容憔悴,身材瘦削,日子看上去过得并不是很顺心。
“宝婳……”
桑若声音微微沙哑。
“我这一路尾随着你,终于找到了同你说话的机会了。”
“你怎么会这样……”宝婳并不清楚她如今的处境。
桑若扯了扯唇角,“这大概便是我拿你玉佩的报应吧,我差点,就被二爷掐死。”
宝婳神『色』更是不可置信。
她见桑若立在门口,冷风吹得难受,便将桑若领进桌旁坐下。
“我这些日子一直都良心难安,终于叫我找到了机会同你坦白。”
桑若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桌面,神情寡淡。
宝婳扫了她一眼,语气失落道:“可你为什么要偷三爷给我的玉佩?”
隔了这么久,宝婳终于有机会将心底深深的疑『惑』问出。
桑若却说:“其实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如果我真想偷你东西,当日直接昧了这块玉佩,你必然也不会不舍,我何苦要先还给你再去偷?”
她这话很是在理。
当初桑若家人病重,是宝婳拿这玉佩给她去换钱银用。
她大可以直接不还就是了。
这也正是宝婳想不通的地方。
桑若面不改『色』道:“这是因为,我是受二爷的指使,我一直都对二爷忠心耿耿,为他做事。”
宝婳愣住。
如果她没有听错,桑若方才的话里,分明提到过差点被二爷掐死。
桑若将自己自幼给梅襄分过半个馒头的事情也一并告诉宝婳。
她告诉宝婳,她是心甘情愿被二爷利用的。
宝婳看着她,仿佛又好像看到了自己一般……
是啊,最初二爷想要利用的人便不止她一个。
他原本是个什么人,宝婳再清楚不过了。
他甚至还曾想勾引他的弟妹……
她正是恍惚时,桑若却忽然跪下。
“宝婳,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将我的心全都交给了他,我是真心爱他的……你还记得我帮过你吗,宝婳?”
宝婳为难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桑若眼中似有泪光,“玉佩的事情我已经遭到了报应,可当初去寺庙,如果不是我带着你去,你根本没有机会去,也没有机会被土匪绑架,然后得到三爷的玉佩……”
就更遑论后来宝婳能有幸从粗使丫鬟变成了梅衾的贴身丫鬟。
没有这些一连串的事情,宝婳很可能根本就接触不到梅襄。
仔细想来,宝婳能有这样的机会,其实都是因为桑若。
不然宝婳还是那个粗使丫鬟,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件事情,便同玉佩的事情两两相抵,你原谅我好吗?”
她这些话看似卑微,可每一句都让宝婳十分被动。
宝婳颦着眉心,犹豫了片刻口中应了个“好”。
宝婳要扶她起来,桑若却又说,“宝婳,我们今日的事情必须要清算清楚,我不想日后我恨你,或者你恨我,你明不明白……”
“撇去玉佩,我当初还破例令你入府,此为我对你的另一则恩情,你可还记得?”
宝婳仍是点头。
“那么我们将这件事情也清算完,此后便两不相欠好么?”桑若满眼恳求。
宝婳望着她,心下犹如打翻一锅沸水,情绪复杂到了极致。
桑若……那么好的桑若,是为了二爷才变成这样的吗?
她将桑若扶起,低声问她,“你想要我怎么报答?”
桑若看向她,终于将自己的来意彻底说出,“我要你将二爷让给我。”
宝婳听完这话,彻底地愣住了。
门口发出一声“砰”响。
两扇脆弱的门板被人踹开,打到墙面上又弹了几下,“吱呀吱呀”地险些就从门框上脱落下来。
宝婳和桑若几乎同时朝门口看去,却瞧见了梅襄与管卢立在门口。
“桑若,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襄周身沐着月华,鬓角乌黑,面容如玉,清秀拔俗之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他看着脚下,缓缓迈进屋来,好似只是路过一般,神态悠缓。
他走到了桑若面前,垂眸看着她,温声说道:“是因为二爷太过仁慈,上次没能掐死你么?”
桑若看着他那双仿佛浓黑到没有一丝光影的双眸,竟隐隐忆起了那一次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甚至拽着宝婳,往宝婳身后躲了几分。
“二爷……”宝婳掩着桑若,似乎也有些无措。
梅襄见此情景,『揉』了『揉』眉心,挑起唇角道:“桑若,你过来。”
他微笑道:“你连到二爷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了么?那就算宝婳把我让给你了,你岂不是也没有勇气伺候二爷了?”
桑若微怔。
宝婳瞥见她起伏不定地胸口,却不明白她对梅襄的感情。
她说她心爱梅襄,可她却分明很怕他……这会儿,她却又好似魔怔了一般。
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宝婳,缓缓朝梅襄走去。
宝婳看着她走到梅襄身前,桑若又声音极低地唤了他一声“二爷”。
梅襄伸出手去抚了抚她冰凉的脸颊,“桑若,你觉得二爷的手段如何?”
桑若看着他,眼中似再容不下旁人,“二爷很厉害,在桑若心里,一直都很厉害……”
宝婳在一旁看到他抚『摸』旁的女子的脸,不仅不觉得妒忌,反而心里还很是发『毛』……
桑若却完全沉浸在了对方温柔的目光当中。
梅襄微微一笑,手指滑落到她细嫩的脖子上,又同上一次一般,蓦地收拢五指,拎着她的脖子猛地将她提到跟前。
“那你就该清楚,我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能收了你都没有收的道理了!”
他的眸中蓦地狠戾,唇角也再没了温柔的弧度。
宝婳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忙上前去阻止,“二爷,二爷你快松手……”
“桑若对我有恩……”
“所以呢?”
梅襄冷笑,“要将二爷让给她吗?”
宝婳仓惶地摇头。
梅襄却笑说:“那你可要怎么报答桑若这份大恩呢,不如叫我先掐死了她,然后你再去厚葬了她,岂不是一样以恩抵恩?”
他这幅模样看起来竟十分可怕。
宝婳见桑若脸『色』发青,舌头外吐,她这时看着他的目光亦是惶恐无比。
“二爷……”
她的声音亦是微颤,几乎都吓出了眼泪来。
梅襄这才扫了宝婳一眼,见她这般恐惧的目光,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蓦地收手,桑若便直接跌倒在地上。
宝婳忙将她扶起给她顺气,生怕她这条命直接断送在了梅襄手里。
桑若嗓子像破风箱一般艰难喘息,过了会儿便猛地趴在地上咳吐起来。
她咳得涕泪满脸,心口泛着恶心,这才仿佛重新捡回了一条命。
梅襄低着头看着宝婳,“宝婳,二爷拿你当什么,你又拿二爷当什么?你要是想将二爷拱手让人,不如趁早写好遗书,二爷可以带你去黄泉路上走一遭。”
他的语气阴冷至极。
这天底下薄情寡义的男女再多,可也没有人能对他负心,便是宝婳也不能。
他可不是梅衾和祝九风,是她想脱手就脱手得了的。
不然她之前何必要哄他呢?
难不成真像隗陌说的那样,只是想要以身相报,就以为能抵消了他对她的情谊?
他越想,拳头攥得越紧。
她做梦——
“二爷……不是的……”
宝婳忙松开了桑若,想要与他解释,可他却根本不想听她说话,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