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婳在厅中布置好膳食,便讨好地去请梅襄过去。
梅襄落座,扫了一眼桌上几叠家常小菜,眼中微微迟疑。
青菜如同菜泥一般瘫软在盘子底部,肉片看起来『色』泽鲜亮,底下却还透出些血丝。
还有那一碗浑浊的汤,如雨后泥坑的泥水一般,汤面平静得可以照出个人影来,让他着实参不透这是一碗什么汤。
梅襄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迷』『惑』。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又穷又馋,却连正常的食物自己都料理不出来……
“二爷要不要尝一口?”
宝婳甚为殷勤地问道。
梅襄尝了一口青菜,随即放下筷子,问宝婳:“这是猪食吗?”
宝婳水眸茫然。
“不好吃吗?”
岂止是不好吃。
梅襄挑剔地答她:“难吃至极。”
旁边丫鬟听了,生怕梅襄迁怒,赶忙小声道:“奴婢这就去叫人重做。”
说完便溜了出去。
宝婳红嫣嫣的小嘴轻抿,轻轻搅动着手指,失落又惭愧道:“我做的自然不会有二爷好吃,不过我上午已经做了好几遍,做到能入口为止,才敢端来的……”
所以,她做到了能入口的水准就敢端来给他尝了?
他侧眸,便瞥到她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上横纵着一道道烫痕,看上去颇有些凄惨。
“我给二爷都拿去倒掉好么?”
宝婳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恼了他。
他正要开口,却见门外忽然走进一人。
宝婳抬眸看去一眼,却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宝婳反应不过来,最终还是对方先开了口,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宝婳”,这才令她如梦初醒。
“三……三爷!”
宝婳心口狂跳,有种说不上的心虚看向对方。
梅衾目『色』柔润,似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隐忍下朝她微微颔首。
他很快又将目光放回了此间主人身上。
那个带走了宝婳之后,便直接制造了他们兄弟俩之间丑闻的罪魁祸首。
梅衾之后并没有澄清过这一切。
因为他确实喜欢宝婳。
倘若梅襄也喜欢宝婳,那么这确实就是一桩兄弟相争的丑闻,他无可辩驳。
“二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他说着看那一桌的菜食,微微一笑,“怕是我来得不巧了。”
梅襄恍若与他如往常一般,问他:“三弟吃过了吗?”
梅衾笑着摇了摇头,兄弟俩仿佛毫无龃龉。
宝婳见他打量桌上的菜『色』,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烧的菜……”
梅衾面『露』诧异,“竟是宝婳做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可以坐下来尝一尝?”
宝婳连连点头,点完头才想起来朝梅襄看去。
梅襄唇角勾起,“还不去给三爷添一副碗筷。”
宝婳答应下来,忙将一副备用的碗筷拿来,给梅衾盛了饭。
梅襄正要拿起筷子,就听见宝婳对着梅衾轻言软语,“三爷不必客气,二爷不喜欢这桌饭菜,已经叫人重新去做了。”
梅襄缓缓握起拳,意味不明地瞥了宝婳一眼。
可宝婳毫无察觉。
梅衾笑望着梅襄,“那我便不客气了。”
梅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汤、夹菜、就饭吃,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宝婳做的不多,而成年男子的食量却大。
不过片刻,梅衾便用了大半宝婳做的饭菜,看起来竟分外捧场。
“宝婳,你的手艺极好,我许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心满意足的菜了。”
梅衾对她说道。
宝婳有些脸热。
三爷每次夸赞得都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真情实意地叫人心窝都熨帖无比。
他用完了膳食,宝婳又忙着同小丫鬟将桌上收拾了去。
小丫鬟想要重新上菜,却被梅襄淡淡地一句“不必了”打发。
待下人端了热茶上来,梅襄才抿了一口,问道:“不知三弟来是有何事?”
梅衾开门见山道:“宝婳已经打扰二哥太久,也应该同我回去了。”
“我回来之后从来也没有拘着她,她若想回去,自己回去就是。”
宝婳这时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见着梅襄眉宇微微不耐,心口亦是随着一跳。
好在梅衾并未急于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只温声与梅襄道:“二哥此番周折,我也让人带来了一盆如意玉石盆景给二哥压惊。”
“至于宝婳,自然也依照二哥所言,让她自己决定。”
他说罢便让人将玉石盆景呈上,兄弟二人寒暄几句,梅襄便让人送梅衾出门。
宝婳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见梅襄看向自己,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玉石盆景,轻道:“这玉石……可真是好看啊。”
梅襄挨着一边椅子扶手,却忽然与她说道:“宝婳,二爷不打算要你的白银了。”
宝婳心口微悬,迟疑了片刻,转而说道:“二爷,我知道二爷大义,回来之后也才全都明白,二爷其实并非真正的坏人。”
她鼓起勇气看向梅襄,“从前是我误会了二爷,如今想想,我先前得罪二爷许多次,二爷都不曾伤我半分,可见二爷脾气虽然不好,但『性』子不坏。”
“所以……”
宝婳吐了口气儿,才轻缓说出:“先前的事情我也都清楚,二爷并没有真害过我。”
梅襄听罢,语气尚且平缓,“你说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宝婳见他漆眸明锐,似已然看破她的心思。
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二爷,宝婳是三爷的人……”
她话未完,便瞧见梅襄握在他手中的茶盏忽然被他握烂。
杯身裂成两半,茶水溅了他一手。
这动静不轻,骤然打断了宝婳剩下的话,也叫她小脸微微发白。
梅襄面无表情地丢了杯子,拾起桌上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指间茶水。
这一切仿佛都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罢了。
难怪她今日连为他做的一桌子菜都让梅衾给吃干净了。
原来她竟还是个一心向主的好奴婢。
梅襄过了片刻,语气讥讽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真会稀罕一个小奴婢吧?”
宝婳惶恐得很,自然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看见那碎片犹如看见自己一般,瑟瑟地说:“二爷保重。”
她说完就退下。
屋中霎时便只余下了梅襄一个。
梅襄过了会儿起身走到那玉石盆景旁,垂眸欣赏着它的质地与光泽。
确实不负宝婳口中的“好看”二字。
看来为了换回宝婳,他的三弟一点都不会吝啬库里的珍品。
他抚了抚那玉石,随即漫不经心地将这珍贵之物掀翻到地上。
玉石粉碎,珍品转眼间化为碎渣。
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谁告诉她,他是个好人了?
“二爷,宝婳姑娘走了?可二爷不是查到了胎记的事情……还得用到她吗?”管卢进来颇是惊讶。
梅襄拍了拍手,将眼中的戾气一点一点敛去。
“是啊,还得用到她呐……”
他现在可还不能这么生气。
这厢宝婳心思不安地离开深春院,却发觉梅衾并未走远,而是在半道上等着她。
梅衾朝她招手。
宝婳上前去,脸『色』一时也不大好看。
“三爷,我与二爷外出这段时日,我与他……”
“宝婳。”梅衾微微释然道:“从前的事情不要再说了。”
宝婳『迷』茫地看着他,“可是……”
梅衾又说:“宝婳,莫要再提了,往后你便好好地留在我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敢将你带走。”
他眸『色』深凝,语气中难得显『露』一丝强势。
显然宝婳被带走的事情,他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见宝婳愣住,他才缓和了神情,对她柔声说:“宝婳,往后我们会很开心,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好吗?”
宝婳怔怔地点头,心中却想有些话不说怕是不行。
待三爷缓和过来之后,她再同他说就是了。
宝婳回到了绣春院中,大抵是梅衾对院中人有所交代,并没有谁敢对宝婳『露』出一丝儿的异『色』。
倒也有那么些人想念着宝婳,与她叙了会儿旧。
待小丫鬟们都散去,紫玉才『露』出迟疑,过来与宝婳道:“宝婳……”
“紫玉,你怎么了?”宝婳见她脸『色』似有异『色』。
紫玉问她:“有个叫桑若的丫鬟,是你的朋友吗?”
因宝婳同这人似有往来,紫玉才忍不住说出。
宝婳错愕,这才想起自己回府来都未曾见过。
紫玉说道:“你走了之后,她便偷了三爷的东西,然后就失踪不见啦。”
宝婳面『露』诧异。
晚上梅衾回来,问宝婳一切是否适应,宝婳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了桑若的事情。
梅衾温和道:“竟有此事……只是宝婳,你要明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之为‘朋友’。”
宝婳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只焦心道:“三爷可否帮我寻一寻她?”
她下午去问了好些人,她们都知道桑若失踪了,可并不知晓桑若在哪里。
宝婳无奈之下,才想着同梅衾求助。
梅衾见她急得都快要将自己袖子撕破,随即无奈一笑,“好罢,宝婳,你这样求我,我怎敢不答应呢。”
他温柔地注视着宝婳,反倒让宝婳有那么一丝的别扭。
宝婳发觉自打她回来之后,梅衾的态度就像寻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待她分外温柔。
“那三爷早些歇息吧。”
宝婳说道。
梅衾大抵是看出了她的疲惫,便让她去休息了。
然而一整晚上,宝婳都未能好好休息。
她整晚脑袋里都是梅襄那双冰冷的眼睛。
即便是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也是他怒到极致的脸『色』,他想捏碎的仿佛不是杯子,而且宝婳本人……
宝婳做着噩梦醒来,心跳如鼓,小脸亦是微微发白。
她起得迟,想要去伺候梅衾洗漱,却发觉梅衾早已起身出门。
紫玉同她道:“这段时日京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三爷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要惦记着你的事情,他知晓你最近疲惫,便准你多休息会儿呢。”
宝婳微微惭愧,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对梅衾开口。
她回到屋中思索片刻,终于做出决定。
宝婳翻出了藏在床底那一包白银。
那是她伺候梅襄的日子里,梅襄许诺给她的银子。
宝婳觉得自己之所以整宿都做着有关他的噩梦,指不定就因为自己收了他这银子,又惹得他愤怒。
宝婳贪财,却还胆小。
她占任何便宜,显然也是不敢去得罪梅二爷这样的人物的。
他当时说,他可以不要她的银子,分明话都没有说完,指不定就是他随手挖了个她自己看不见的陷阱。
宝婳隐隐有种不安,更不敢留着这银子了。
是以,等到晌午后,她掐着梅襄午睡的时辰,揣着银子『摸』去了深春院中。
宝婳幸运地在廊下遇见了管卢,想要将银子转交给他,“管大哥,这是二爷的银子。”
管卢绷着脸道:“烦请宝婳姑娘自己送进去吧。”
宝婳轻“啊”了一声,显然不太情愿。
管卢往里扫了一眼,又说:“二爷这时候正在午睡。”
他像是在暗示她只要不吵醒梅襄怎样都行。
宝婳微微有些迟疑。
只要将银子送进去,她往后就与梅二爷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是不是?
“那我快些进去快些出来,不会打扰到二爷的。”
管卢微微颔首。
宝婳这才屏着口气,迈进了屋中。
梅襄的屋中向来是干净整洁,屋里弥漫着冷香,与他身上的香味极为相似,却又稍微有些差别。
然而宝婳一进去就愣住了。
她本以为梅襄会在里屋午休。
却没想到他今日直接歇在了外间一张窄榻之上。
梅襄穿着一袭浅袍,乌发却松散在肩上,他阖着眼呼吸匀称,看起来似乎睡熟了许久。
宝婳顿时蹑手蹑脚走到里面的台子边上,将手里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搁在上面,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待成功安置好了东西,她才松了口气,转身放轻了步子要往外去。
宝婳路过时,转头见窄榻上没有动静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口气没有松完,她却慢慢地僵住。
她睁大杏眸再度打量了一眼窄榻,发觉方才还躺在上面的梅二爷却已经不在了!
宝婳赶忙转头去寻人,却发觉梅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像个鬼魅一般,未曾发出半点声息。
宝婳吓得手脚一软,只往那窄榻上跌坐下。
“二……二爷。”
梅襄『揉』了『揉』眉心,确实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是你啊,宝婳。”
他挑起唇角,声音轻柔道:“我还以为屋里进了贼。”
宝婳原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他却没有。
她迟疑着看向他,“二爷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昨天虽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来,可她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梅襄长睫眨动,轻声道:“宝婳,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他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俊美的脸上不仅没有半分阴郁,反而有种可怕的平静。
梅襄从容地说:“你说的不错,先前都是我不好,往后我的脾气必然也会有所收敛。”
他对于她昨天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说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性』子不坏。
宝婳看着他,却愈发觉得他这样十分怪异,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却见他朝她靠近,“想来也是我昨日没有对你将话说得明白。”
他垂眸看着她,宝婳显然都并未回过神来。
他慢慢抚住宝婳的脸颊,掌心里的小脸便微微哆嗦,仿佛被他的手指凉意瘆到。
他仿佛丝毫未察觉到一般,仍是凑近到她的面前,让她更加仔细得看清自己。
“宝婳,二爷喜欢你……”
他凝着她,那张凉薄的唇里便温柔地吐出一句告白。
宝婳震惊地看着他,连呼吸都骤然一窒。
梅襄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情绪,可表情却温柔隽雅,令人莫名熟悉。
甚至他的语气,都仿佛熨帖人心,话中绵绵的柔意,也从不是他擅长侵占掠夺的手段。
他挑起唇角,大抵是用出了他这辈子最好的耐心,对她说道:“往后你就留在二爷身边,二爷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宝婳看着他的表情,柔弱的身躯忽然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刚才看见他时就这么怕了。
他分明是……分明是在模仿三公子的态度。
温柔,宽容,仁慈……
这些形容放到任何人身上都十分的美好。
可放到梅襄的身上,却只会叫人脊背发凉。
梅襄发觉自己越说,小东西的脸颊就越发雪白。
他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明明已经足够温柔,态度也足够卑微了,可她却仍是瑟瑟发抖。
他垂下眼睫,眼中阴郁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