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襄抬了抬沾满宝婳涕泪的袖子。
他的瞳仁乌黑,幽幽地凝着宝婳,却勾起唇角,若春风拂面般,令人微醺。
温良如玉的公子拈起匣子里一张银票,让宝婳一时不知该多看银票一眼,还是该多看公子一眼。
然而公子的眉眼霎时凝结上寒霜,将那银票『揉』碎,对着水面张开了手心,纸团入水即湿,沉入水底。
“宝婳,你真是好样的。”
宝婳心口一痛。
眼见着梅襄抽出来第二张,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银票轻扯成两半,毫不留情地抛进水里。
“我该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你准备银票。”
他冷笑着,森森地望着宝婳。
宝婳心痛摇头,口中喃喃道:“不要……”
“不要这样啊,二爷……”
梅襄又摧毁了一张,冷笑连连,“该死的东西,死来死去都死不掉,还以为你是个有福之人。”
宝婳抖着唇,近乎央求道:“二爷……”
梅襄捏着一叠碎片拍了拍她的小脸,语气温和,“原本这叠银票够你买许多小相公放家里了,可如今全都没了……”
他仿佛心情极好,问向宝婳,“宝婳,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宝婳自己说的这句话,不过短短一瞬,他就证明给她瞧了。
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还不是她自己作的!
宝婳再忍不得,顿时哭着一把抱住梅襄的胳膊,“二爷要撕就撕我吧,别撕银票了!”
“怎敢呢,我可是宝婳你的噩梦,你这么厉害,方才差一点点就将二爷气死了,亏得你手下留情,才叫我留了口气苟延残喘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宝婳鼻头发酸,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她挂在梅襄手上,颤着手指想要将他手里的银票夺下,伸到一半却忽然没了动静。
她软软地阖上眼,似乎耗光了力气。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悲愤过度。
管卢诧异,“宝婳姑娘怎么晕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假死了两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不晕就怪了。
外面风清景明,柔风拂面。
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京城与皇宫的兵荒马『乱』半分也没有打扰这片宁静的地方。
“外面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镇边大将军正在协助天子收拾残局。”
“那就回去吧。”梅襄忽然说道。
管卢听到这话,顿时小心翼翼问:“二爷现在要回哪里?”
梅襄挑了挑唇,面『色』微嘲,“当然是宣国公府。”
管卢心神微凛。
外人都说鼎山王半个月前造反,背地里有不少人与他狼狈为『奸』。
其中的一个名字便是宣国公府庶出的二公子。
听说忠正耿直的宣国公亲自找到了梅二公子,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忠孝世族出了一个无耻的反贼,险些令宣国公府蒙羞。
亏得鼎山王养子受命于少帝,大义灭亲,在鼎山王起事的关键时刻,将他的头颅斩下,带着满脸的血渍抱着鼎山王死不瞑目的头走进大殿。
梅襄听到这一切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回到宣国公府去见宣国公。
宣国公难得没有饮酒,神『色』清醒。
“梅襄。”
宣国公念了他的全名。
“父亲,我回来了。”
梅襄淡声应道。
“你闹出与手足争丫鬟的丑事,就是为了去支持鼎山王起事造反?”
“是。”梅襄倚坐在椅子里,唇角含笑。
宣国公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忽然发笑,“当我老糊涂了是吗?”
“听说鼎山王此番布局周密,他攻入皇宫之时,平定北地的镇边大将军及时回京救援,可鼎山王早有防备,准备了三万精兵应对。”
宣国公说着,看向梅襄,“你猜,后来怎么了?”
梅襄抿唇不语,他又说:“后来鼎山王手下近乎一半的兵士所持的兵器,在对敌以命相搏的时候,没几个回合便断裂残损,如失鸟翼。”
试问两军对阵,失去兵器的士兵会如何下场?
此事颇为诡谲,却被百姓纷纷认定是天命所向。
“你为鼎山王打造兵器为何要偷工减料?”
宣国公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襄,发觉二儿子随着他揭『露』的事情,面『色』隐隐结霜。
“父亲,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梅襄冷冷地看着对方。
宣国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好极!你果然『奸』滑狡诈,连你亲父都被你给蒙骗过去了!”
谁能想到,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竟然是将自己成为敌人信任的后背。
然后在紧要关头往对方后背捅上一刀。
这样佞恶的手段,只怕十个鼎山王都料想不到!
梅襄年少时便出众,自幼入宫为年幼的少帝侍读。
后来他却因为陪少帝狩猎中坠马吓破胆子,从此病弱不堪,深居简出默默无闻。
如今看来,他能为少帝做到这般地步,显然是别有内情。
宣国公却高兴得很,高兴于他的城府之深沉,无人可勘颇。
高兴于他如今能有凌驾于宣国公府之上的能力。
梅襄脸『色』愈发阴沉。
“梅襄,只要你肯收敛,我可以将你同嫡子一般看待。”
只有嫡子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呵……”
梅襄不耐起身,将一块玉佩丢在宣国公脚旁。
“父亲还是收起自己的心思才是。”
宣国公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他当日给那个名为宝婳的丫鬟的信物。
“她死了?”
梅襄勾唇,“没有,父亲将这么重要的玉佩给她,就是想叫我冲动之下杀了她不是吗?”
宣国公掌掴他,激怒他,在他看到宝婳拿着宣国公的信物之后,怎么会容得下宝婳这粒沙子呢?
他杀了宝婳,宣国公便可松口气。
因为他优秀的三儿子很是喜欢这个丫鬟。
两个芝兰玉树的儿子为一个卑贱的丫鬟身上沾染了丑事污点,宣国公自然不会答应。
父子俩互相设计,可惜梅襄并没有叫宣国公如愿。
“父亲,这件事情没有完,你不要以为,我会轻易饶过谁,你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
梅襄不恼了,冰冷的眉宇间反而堆出愉悦,“落到我手里之后,我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他说罢离开。
宣国公的笑容也因他这句话彻底凝结。
“这该死的逆子……”
宣国公咬牙,可眼里却全然是无奈。
他身边的心腹说:“国公爷,他这样一条道走到黑,只怕也没人能劝得了他了。”
宣国公若有所思道:“他是我的儿子,我会叫他想明白的。”
这厢宝婳幽幽醒来,丫鬟忙端来稀粥给她。
宝婳『迷』『迷』糊糊地,喝了两碗之后,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
她怔怔地打量周围,发觉这里就是她再习惯不过的宣国公府。
宝婳愣愣的,甚至要以为自己出府的那段时日只是在做梦而已。
“宝婳姐姐,你同二爷外出的日子里,三爷过来寻过你几回呢。”
丫鬟一脸八卦同她说道。
宝婳错愕,随即问了她一些事情。
丫鬟便什么都说给她听。
什么鼎山王造反,少帝太后身陷囹圄,鼎山王养子大义灭亲,危难之际忠臣搭救,再有天上神仙庇佑……
总之,愣是让差点吓『尿』裤子的少帝在宫里坐稳了帝位。
还听说鼎山王跪在养子面前许诺帝位,养子都不为所动,为了报效朝廷,维护黎民百姓,心痛而果决地斩下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脑袋。
而忠心耿耿的镇边大将军回到京城,神勇无敌。
大将军一刀下去,砍断了十个小兵的兵器,又一刀下去,一排小兵被他拦腰斩断。
此番平定反贼,大将军与祝九风几乎抢尽了风头。
“听说大将军与祝大人是老天派去天子身边的两颗星星。”
丫鬟煞有其事地说。
“什……什么星星?”
宝婳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能是武曲星吧……我回头帮你去问问。”丫鬟迟疑道。
“不用了……”
宝婳讷讷道。
她满脑子都在庆幸鼎山王是死了。
她如今终于明白梅襄当日为什么说造反成功他就要逃命了。
这时管卢过来,小丫鬟才哧溜跑了。
宝婳忙起身来,“管大哥……”
管卢朝她微微颔首。
宝婳迟疑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三公子身边?”
她想自己外出这段时间,三公子指不定要怎么看待她了……
管卢神『色』怪异道:“宝婳姑娘还是先让二爷高兴起来,再想着回去的事情吧。”
宝婳眉心一抽,脑海里不愿意想起的痛苦记忆一下子全都抽了回来。
她的……银票啊。
宝婳的心肝都在颤抖泣血。
等到梅襄一脸戾气地从宣国公那里回来,管卢才告诉他宝婳已经醒了。
梅襄端了热茶来喝,“她人呢?”
他正问着,宝婳便从外面进来。
手里还捧着一件梅襄换下来的白衣服。
梅襄挑眉。
宝婳满脸真诚地上前将袖子着重展示给梅襄看,“二爷,我将你的衣服给洗干净了。”
“哦。”
梅襄冷冷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宝婳尴尬地把绞得半干的衣服放在旁边桌上,眼尖地看见他杯中空了,便上前去给他的杯中重新斟满。
“二爷,先前都是我的不对,二爷为人光风霁月,侠肝义胆,我却只顾着与二爷怄气,给二爷添堵了。”
她硬着头皮将茶水奉到他的手边,梅襄接过来只将茶盏搁回桌上。
“受不起啊。”
他的眼睛看都不看宝婳一眼,一点都没有要宽容的意思。
宝婳小嘴哆嗦着,拳头握紧了几回,最后豁出去一般,对梅襄说道:“二爷……”
她的声音婉转绵软,含着若有若无的哭音,仿佛撒娇一般,这一声“二爷”叫人听着骨头都微微发酥。
“宝婳愿意将这些日子赚来的雪花白银,都孝敬给二爷,只求二爷给宝婳一个机会。”
她说出这话,梅襄终于抬了抬眼皮,愿意正眼看她。
当初为了一枚铜钱就敢开罪于他,奉出白银,岂不比奉上她自己都更加要命?
“那可是你心爱的银子啊,都拿来给我,你舍得吗?”梅襄笑问。
宝婳忍着泪意点头,“舍得的,为了二爷,宝婳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说完,拧紧了袖子,差点就哭出声了。
“我……我还亲手给二爷做了午膳,二爷要不要尝一尝?”
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地都快兜不住了。
梅襄挑起唇,却还勉为其难道:“好吧,宝婳,看在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的份上,呈上来给我尝尝就是了。”
“嗳……”
宝婳迟疑着答应了他,突然间峰回路转,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打动了他,赶忙就去了。
管卢看向梅襄,若有所思,“二爷,我这里也有一些银子,可以拿给二爷。”
梅襄扫了他一眼,微微启唇道:“滚。”
狗奴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管卢郁闷发现自己效仿宝婳没能成功博取主子的欢心,只好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