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爷长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识过。
但宝婳这样会说话的真真是万里挑一。
“宝婳……”
梅襄笑着捏了捏眉心,森白的牙泛着冷光,似乎下一刻就能咬破宝婳的喉咙。
宝婳眼神发飘,手指无措地扒着大槐树粗糙的树皮,就像发觉了天敌一般,被对方可怕的气息碾压得心肝『乱』颤。
“二爷,那边有些情况……”
管卢凑上前来,对梅襄说道。
梅襄转过头去,看向对方。
管卢正要回禀事情,脸上原本正常的表情,忽然看着梅襄身后变得古怪起来。
“二爷……”
“那个……她跑了。”
管卢看见宝婳拿袖子挡住脸贴着对面的墙角试图不发出一点声音挪走。
她这样掩耳盗铃,还不如拔腿狂奔要来得体面一些。
至少那样勉强可以赞上一句勇气可嘉,不像现在这样,怂得很没有骨气。
管卢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看不见路撞到了一根柱子,发出一声脆响。
宝婳慌忙地回头,惊恐地发现他们竟然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也顾不上发不发出声音,忙捉着裙摆迈着两条颤抖的小腿跑远。
梅襄瞥去一眼,发出一声冷笑。
“去前面看看罢。”
但凡她多读点书,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她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夜灯火繁盛。
梅衾出来时,路上便撞到一名柔弱女子,令对方扭伤了脚。
街市人来人往,待他令小厮将那女子扶到不妨事的地方时,他正要询问,便听见人群中闹出了不小动静。
“抢孩子了!前面有人贩子抢孩子啦!”
梅衾皱了皱眉,让小厮照看好那女子,自己转而挤入了泱泱人群之中。
桑若见状连忙也要追,便被那小厮一把拦住。
小厮不知她是有意扭伤在梅衾面前,反而还宽慰她说:“姑娘放心,若伤了脚踝我家公子必定会付医『药』费给你的,他亦是朝中官员,为人再周正不过,不信待会儿回来给你证明……”
桑若捏着手中一块玉佩,发觉今晚似乎不那么顺利。
但今日有了巧遇,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
这厢梅衾追过去时,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哭着向另一人道谢。
管卢将那人贩子踩在脚底下,打得动弹不得。
梅衾再往那道毓秀风流的身影处看去,这才瞧见了他二哥的脸。
梅襄蹙着眉,耳边尽是『妇』人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烦不胜烦。
而梅衾却来得正是时候。
梅衾见此地熟悉。朝那槐树下瞥去一眼,树下分明空无一人。
他今日耽于公事,出来已经有些晚了。
这个时辰都不见宝婳出现,想来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她竟又一次生出了退意……
他敛去心思见梅襄转身要走,便淡声唤住对方。
“二哥,今夜你我如此有缘,不如春风楼里饮一杯罢……”
关于母亲的事情,梅衾试探过几次父亲的口吻。
而父亲显然还是那样不着调的态度敷衍,每日青楼酒馆,无不风流。
他想,真正能劝动父亲的只有梅襄。
即便梅襄拒了他一回,他也仍不能死心。
梅襄顿了顿,瞧见他往槐树看去的目光,竟渐渐勾起唇角。
“也好。”
他倒是也想看看,他这一向聪敏过人的弟弟究竟能不能知道谁才是三个月前同梅衾在一起过的女子。
当天晚上,宝婳虚脱地回到府去,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想自己方才逃跑是明智的选择。
毕竟她跑了之后,他想要与她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而她不跑,那她今天晚上落到二公子的手里,可能不死也要蜕层皮了……
只是她与三公子的缘分竟也显得如此坎坷而多磨。
上一次她见过可以曲折成这样的男女之情,还是看的戏台子上演的牛郎织女。
宝婳怏怏的抚着心口,也不打算费那么多心思了。
想来她是注定不能同三爷有一段白月光一般的回忆了。
如此倒不如实际一点,她直接拿着玉佩找他,再要一笔路费离开就好。
如此务实而又简单的过程大抵才能不出任何问题。
隔天早上,宝婳过去上房,紫玉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低声问她:“你都知道啦?”
宝婳茫然着,就听见紫玉神神秘秘道:“纯惜死了……”
宝婳“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才反应了过来。
纯惜竟然死了?
也许是因为纯惜离开得有一段时日了,猝不及防地将她从记忆里翻出来,宝婳都只记得她病时都是备受三爷温柔宠爱的。
宝婳还欷吁问过梅衾纯惜姐姐还回来吗?
当时梅衾说,好了就能回来。
而他另一个没有说的隐意显然却应验在了纯惜身上。
她好不了了,所以也就不能回来……
也不知是何原因,宝婳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一整日都惴惴不安。
然而感到不安的人却不止她一个,往日里同纯惜一起做过事儿的小丫鬟们对此都有些忌讳。
甚至有些年轻的小丫鬟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大抵也是受过纯惜的恩惠。
宝婳见了这些,心口酸酸涩涩,想到自己同纯惜同屋过一场,也难免难过。
等到晚上,梅衾总算回到绣春院里,却还邀了梅襄一道。
紫玉准备着茶水与宝婳说:“三爷同二爷昨夜一起饮酒,关系似乎缓和许多,今日三爷便约了二爷过来下棋呢。”
宝婳想到自己又一次狠狠得罪了梅襄的事情,口吻讪讪道:“那我就不进去伺候了……”
紫玉却定定地望着她。
宝婳愈发心虚,疑心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却见紫玉掏了个荷包给她,里面塞了满满的东西。
紫玉垂首道:“你和纯惜姐姐同房住过,今晚上定然也是想去西边给她烧东西吧……你帮我把这个也带去一起烧了吧。”
宝婳错愕地望着她,就瞧见她微微窘迫道:“我……我先前因为妒忌纯惜姐姐,私下里说过她的坏话,我不敢去,又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宝婳你帮我带去吧。”
宝婳不愿进去伺候,也只能甚是为难的点了点头。
出了绣春院去,宝婳便顺着小径一直往西边去。
直到她在河边瞧见了一团火光。
府上总有些地方是那些主子们都管束不到的,那些小丫鬟便聚在这里,为纯惜哭了一会儿又说起闲话。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纯惜姐姐命太薄了,一时受不住三爷的宠爱,这才……”
其中一个小丫鬟偷偷揣测。
“呸,你少胡说,纯惜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她之所以受三爷宠爱是因为三个月前三爷被绑架的时候,是纯惜姐姐一心一意照顾三爷,三爷这才把她宠上天了,那是她应得的。”
旁人听到这等内、幕,不由地又追问了几句。
那小丫鬟竟知道不少,将纯惜三个月前英勇救主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啪嗒——”
小丫鬟们回头,就瞧见宝婳站在不远处,她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宝婳,你也是来给纯惜姐姐烧东西的嘛?”
宝婳望着那团火光,问方才说话的丫鬟,声音有些虚弱,“你方才,为什么要说谎?”
那小丫鬟顿时拧起眉,“我没说谎,这些都是真的,不信你去问三爷!”
宝婳摇头。
她当然不想相信……
她自己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旁人给顶替去了?
现在这个人还死了。
宝婳慢慢退后两步,便忽然转身往绣春院的方向跑去。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将她丢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小声嘀咕,只道宝婳是妒忌了纯惜种种,倒也没人留意到宝婳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宝婳跑回绣春院时,气喘吁吁地走到廊下,紫玉正好出来见到她甚是疑『惑』。
“宝婳,你怎么了?”
宝婳心不在焉地想起方才回去自己的房间并没有找到三爷给自己的信物。
“我要见三爷。”
她不想等了……一刻都不想等了。
宝婳心口有着说不出的窒塞。
“可三爷正在同二爷下棋……”
宝婳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便进了屋去。
梅衾与梅襄正好结束了棋局,二人正饮着茶,便瞧见宝婳闯入。
宝婳轻道:“三爷,我有话想要同你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梅衾错愕地看着她。
梅襄却将茶盏落回桌上。
他并未看向宝婳,但宝婳今晚的失魂落魄是显而易见的。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当下这份情绪便尤能叫人感知到。
梅襄道:“今日便到此罢。”
梅衾笑说:“也好,改日再与二哥细谈……”
待送走梅襄,梅衾便回到屋中,交代下人们不必进来。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同宝婳说清楚。
他不能忍耐她一次又一次的怯懦退缩。
“宝婳,你那日的话,我并不会在意。”
他只想叫他明白,他并不会为此嫌她。
宝婳却轻道:“纯惜姐姐死了?”
梅衾微微颔首,“是。”
宝婳又问:“纯惜姐姐三个月前救过爷?”
梅衾不解她的意思,但仍答了个“是”。
可宝婳却立马摇头,“不是。”
梅衾眼中掠过一抹错愕。
宝婳语气微微涩然,“三爷,我背上有一道伤……”
梅衾定定地望着她,片刻道:“给我看看罢……”
宝婳微微犹豫。
但转念一想,她救过他,替他挡过刀,他想确认伤口,这无可厚非……
她迟疑了一瞬,便转过身去,将衣带解松,动作轻缓地将后背『露』出半截。
她虽然是个丫鬟,可肌肤如初雪一般,莹柔雪软,她纤细的背上靠着右边的位置,落着一道刀痕,不算太深,却也尚未痊愈,在这无瑕的雪背上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梅衾阖了阖眼,心中微叹。
他怜惜宝婳是真。
他想宝婳定然是想起从前不堪的事情,自卑自弃。
甚至为此甚至打消了接近他的念头。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宝婳的腰间,握住了宝婳的细腰。
宝婳发觉他竟凑近了瞧,难免感到羞涩。
她正想将上衣合拢,便发觉他手臂猛地收力,将她整个都嵌入他的怀中。
宝婳蓦地怔住。
“宝婳,不要再犹豫了。”
他的声音轻柔无比,“我原想叫你自己能主动一回……”
“我从不愿对女子主动,可你实在让我等得太久了……”
宝婳仿佛坠入一团『迷』雾,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毕竟三公子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文儒雅、一个从不会对女子主动动手的君子……
“宝婳,你愿意永远都陪在我身边吗?
我可以许你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子息绵延、承欢膝下……”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极端诱『惑』的饵。
梅衾显然很了解宝婳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要拿什么样的东西去诱『惑』她。
她喜欢他,却也贪财、心中缺乏着安全感。
他说过他从不强人所难。
但他并不介意用一些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去诱『惑』宝婳。
诱『惑』她及早地朝他迈出这一步来。
她实在是个太过于磨人的女子,每每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空等。
宝婳小嘴微动,却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她方才是想解释什么……
她想解释自己背上的这道伤是替他挡的,想问问他还记得吗?
可三公子突然间许诺了她一个比寻常姨娘都更有分量的诺言。
衣食无忧宝婳便足以满足。
子息绵延……便是许诺会给她他们之间的孩子。
宝婳再傻也知晓就算她有机会做三公子的姨娘,也是不能随意生子的。
尤其是儿子……可见他这句话的分量。
“三爷……”
宝婳想要将衣裳拢起,可双手也一并被梅衾双臂箍在怀中。
他温柔的力道却恰到好处地让宝婳无法挣脱。
他不容许宝婳再一次退缩。
“宝婳……”
他宛若轻叹。
便情不自禁地在宝婳后背那道疤上落下怜惜一吻,激起掌下娇软的身躯一阵颤栗。
绣春院外,这厢梅襄并未走出太远,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管卢疑『惑』道:“二爷,怎么了?”
他走到梅襄身侧,便瞧见他脸上噙着一丝阴冷的笑容。
灯笼昏弱的光自下而上地打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竟十分可怖。
梅襄长睫微垂,漆眸幽如夜『色』,映着烛光点点,颇显邪异。
他挑着唇角,口中轻喃,“怎么办?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那个蠢东西想做什么,分明都写在了脸上不是么?
旁人看不出来,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坏了他的好事之后,竟然还想着自己能得偿所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