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气暖,犹似立春。然枝头不见树叶,梅花却待开放。
一入王都城,所有喧嚣和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酒香饭菜味,还有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口沫横飞。
来往行人间,一辆马车缓慢行驶,帘子半开,苏执和玄清挤在窗口朝外看得兴味盎然。
“看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丢人。”鹿陶陶塞了一嘴蜜桔,不忘随时调侃两句。
苏执夸张地吸两口气,“果然还是这个味!”
去外面虽新奇,但泸潮县这等地方实在没有什么乐趣,苏执从前嫌王都吵闹,如今想来都是好的,就连城门底下晒太阳的乞讨者都亲切起来。
对他这样的情况,鹿陶陶寻思了一个词,“没断奶的奶娃娃。”
苏执争不过鹿陶陶,只好说道:“好男不和女子争论。”
玄清下巴搁在窗口木头上,睁着一双眼睛四处看,这会儿看到新奇的,不禁朝后招呼道:“你们看,有人成亲诶。”
“嘁,成亲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说是这么说,鹿陶陶一把推开小光头,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喜事为大,周围的人很识趣都让开路给人家迎亲队伍,观月便也催着马到了边上。
迎亲队伍过去时,墨言笑嘻嘻地同新郎拱手,“恭喜啊,快扔些喜糖来大家伙乐呵乐呵。”
新郎没有败兴致,让旁边的媒婆洒了一大把喜糖,人群一阵哄抢,道喜声不绝于耳。人们本不缺这一两颗糖,不过是凑个热闹,主人家也知道,因而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
迎亲队伍慢慢走远,墨言将手上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递给玄清,“小光头,你先挑一个。”
鹿陶陶眼疾手快拿了几颗,拆开其中一颗的糖纸扔到嘴里舔了舔,“橘子味儿。”
还好墨言收手快,不然全让鹿陶陶抓走了,“无极天尊怎么没把你手脚都折断。”
这句话一出,马车上顿时鸡飞狗跳。
陆安然揉了揉额头,云起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头疼了吧,跟你说偷偷走,非要带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苏执和玄清一同回头看向他们两人,表情同样哀怨。
马车自朱雀街驶过,打了一架的两人回到马车上,鹿陶陶抱着双手背朝人坐,明显不痛快的样子。
陆安然看了她一眼,“伤口虽已结痂,破了还要重新缝合。”
鹿陶陶瞪着一双大眼睛,“陆安然,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的!”
云起朝外不咸不淡地喊一声:“墨言。”
墨言立刻怂了,“世子我错了,只要她不先惹我,我以后一定不会跟她过不去。”
“刚刚路过那个是稻香斋吧,你去买几样点心来。”
墨言咧咧嘴,原来是买点心,“世子您不早说。”害他白白认怂。
马车不用等墨言,直接拐入吉庆坊,只是一拐弯,前面出现许多人,竟然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执拉开帘子钻出脑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看这么多人,心里则想着,嘿,回来真好哇,一回来就有热闹瞧。
观月已经下马车去探问,不多久回来说道:“有人骑马失控坠入池塘,京兆府的人正在池里捞人,这边道路一时难以疏通,只能出去绕道从西边巷子过。”
云起和陆安然没有意见,苏执连忙摆手,“让我下去,马车坐久了我得活泛活泛筋骨。”
鹿陶陶对坠河一点兴趣也没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人死没有啊?”
观月:“据说一个多时辰了,估计人已经没了。”
玄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这种事情虽然听着令人唏嘘,不过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意外,已经不足以令人轻易动人,最多扔下一句世事无常。
观月扯了扯缰绳,让马匹换个方向,胖马甩了甩马头还不大情愿,观月好说歹说,“前面过不去啦,咱们换个方向走,很快就能到家,不然待这儿白费功夫不是。”
鹿陶陶嘲笑道:“观月,你这两天去学了马语,还是和胖娇娇结拜兄弟了啊。”
观月无奈,他不是没办法么,这马跟成了精一样,你说好话还是坏话它还能听出来,动不动给你尥蹶子。
当然,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得看看马主人是谁,他能不对马好一点吗?
马车一晃,窗帘子被风荡开一半,陆安然无意中往外看了一眼,忽而眉心一紧,“等一下。”
观月执着马鞭的手都抬到半空中了,连忙停下问道:“陆小姐,怎么了?”
陆安然伸手完全撩开帘子,看清楚之后二话不说起身从马车往外走。
其他人全都莫名其妙,唯有云起默契相随。
这边负责打捞的除了京兆府衙役还有护卫营一队人马,领头的还就是大家老熟人祁尚。
祁尚站在岸边眉头紧锁,太阳晒着,似乎皮肤比以前更黑了,他双目一动不动盯着行动中的船只,因而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旁边来人。
“祁尚,你们护卫营还挺忙啊,除了维护王都城外安定,连打捞这种活也要抢着干。”云起甩着折扇,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调侃道。
祁尚转头,眼底流过一抹惊讶,“云世子,陆姑娘。”
陆安然颔首示礼,正想问话,祁尚先急着开口说:“你们回来就好了,不知两位可知,凤小侯爷出事了。”
云起点点头,“我们正是为此而归,不然我还准备和安然两人去竭海游览游览海底风景。”
祁尚一时哑口,半晌道:“小侯爷如今叫京兆府关押起来,我去找过袁大人,他说不方便见人。”
云起挑了挑眉头,“你和凤倾关系真不错,听说你月底成亲,去天牢不怕沾染晦气么。”
祁尚一摆手,“纯属无稽之谈,我和小侯爷相交一场,作为朋友,见到他有难,能帮自然要帮一把。”
其他的不适合多谈,转而说到这起坠水案子,陆安然顺势问道:“不知坠马的是谁,家属可在这边?”
祁尚往斜对面一指,“那人名叫马才明,骑马坠入池塘的是他家人。”
陆安然的神色有一瞬间恍惚,刚才远远看到马才明站在两位衙役身边并且面露焦急,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想着不会那么巧,便也按捺住性子。
祁尚见她表情不对,“陆姑娘难道认识他?”
陆安然抿唇:“我能否将他喊过来问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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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曰池塘,但活水引自七星河,暗流不小,而且这个池塘挖得深,又有经年淤泥填塞,与一般府邸中的池塘不一样。
府衙和护卫营的人废了很大劲,终于摸到了掉下去的马匹,又花了不少功夫将之拖上岸,马已经死透了,然而人并不在马的身边。
陆安然往死马看了几眼收回视线,对着愁苦满面随时要哭出来的男人问道:“绯烟怎么想起独自骑马出门,又怎么无端坠入水中。”
马才明失神看着手上湿漉漉的纸,这是刚才衙役从马匹旁边的布兜里翻找得来。
他许久才回神,抹了一把脸说道:“是我不好,早上出门太过慌张,忘了拿契书,烟儿知道这桩生意对我很重要,她一定是为了给我送契书来的途中出事。”
但是马为什么突然失控马才明不知道,“这匹马买了没多久,用来套马车的,只是车架还未做好,所以暂时只有马养在家中。性子一向很温顺,所以我也想不通怎会如此。”
陆安然没有再说话,盯着起伏不断的水面,眼神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一点波澜。但是等云起碰触到她的手指,才发现手指冰凉。
那边似乎又有什么发现,衙役把马才明喊过去,这边只留下陆安然和云起二人。
两人半天不说话,云起一点点打开她的手指直到十指相扣,靠过去贴着她耳畔道:“不是我非要戳人心窝,但是这么久过去,人肯定没了。”
“我明白。”陆安然语气平静,双眸像是被定住了,“我想起去年初冬,我在蒙都街头看到绯烟,她穿着单薄的赭色囚衣,寒风瑟瑟里被人绑在行刑架上。”
“北境的初冬,可比这里冷多了。”云起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嗯,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不像这里,冷也冷得不痛不痒。”
云起用另一只手拨开她被风吹在脸上的发丝,“你是不是在想,经历这么多痛苦注定要死,当初你又何必救她,或者你在思考,人到底能不能对抗命运?”
“我不知道。”陆安然往天空看了看,初冬暖晴,还不到下雪的时节,“从北境到王都,也从严冬腊月抵达春暖花开……”
可最后,还是挨不过接下来一个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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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近黄昏,随着其中一个护卫军一声大喊,沉在池塘里的女子被人慢慢拖出水面,她周身有许多干枯的荷叶杆子缠绕,难怪一直浮不上来。
头一个发现的护卫军叹息:“好可怜的女子,若不是叫这些东西缠住了,说不定还有救。”
一个溺水窒息的死者,对陆安然来说再寻常不过,比之更千疮百孔的尸体她都能面不改色。
但此刻,她迟疑了。
“烟儿!”马才明跌跌撞撞扑倒在绯烟身上痛哭不止,悲怆声使得路人闻之皆感伤怀。
陆安然眼神掠过绯烟满是泥泞的指甲缝,缓缓起身时晕眩了一下,云起在她身后扶了一把。
记忆里,女子音容笑貌近在眼前——
她曾万分坚定,“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也曾洗尽铅华,浮尘往事皆看作云烟,“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记忆最后,她脸色微红,眼中重新有了光,“他打算替我赎身……”
陆安然无声注视着已经没有声息不再鲜活的她,望着被夕阳染红的烟霞渐渐退场,在心中默默与她告别:绯烟,你的人生短暂,但也如这天边的彩霞,曾经那么美丽地闪耀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