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抽离,秋暑热浪不减,寒蝉凄切,一声更比一声鼓噪。
法华寺除了西边学子暂住的简陋僧舍外,隔着正殿东面有几间小舍,当初修缮的时候就预备留给歇脚的王公贵族。
此刻其中一个小院落里,陆安然站在刚结了青果的柿子树前,听树上秋蝉鸣叫,伴着背后一扇窗户里两姐妹争执声。
最终一个巴掌声后,房内归于沉静,只留下蝉声嘶声力竭。
“陆小姐,我家小姐请你去房中一叙。”锦瑟踏着轻缓的步伐走过来,在距离半丈的位置行礼道。
陆安然恍然未闻,直到春苗接收到锦瑟眼中祈求的目光,上前轻唤道:“小姐,孟家小姐有请。”
“走吧。”陆安然从青柿子上移开目光,有些遗憾柿子未红,又想到什么,对春苗道:“我记得去年秋后,你弄了一筐冻柿子。”
“是,柿子熟时奴婢就存在地窖,赶在第一场大雪时候冻了一筐,后来走得急倒是忘了,还有小半框没吃呢。”
“今年多弄些,只是不知南方这天气是否合适。”
“奴婢记着,正好地窖还有些冰,应该能成。”
主仆两人说琐碎话,好像来法华寺随意闲逛一圈,锦瑟小心陪在旁边,到了门口替陆安然把门打开,随后锦瑟和春苗守在门口。
陆安然打眼往里一看,碧妆跪在地上,两个脸颊红肿不堪,嘴角还有流过血的痕迹,而孟家姐妹一个站着,一个趴跪在椅子旁。
孟时照看到陆安然进来,面目冷峻的整理了一下服饰,偏头对碧妆道:“你先出去,稍后我再发落你。”
孟芝一听,马上抬起头,顶着一双哭红的肿泡眼委屈道:“大姐,你准备把碧妆如何?”
“身为婢子不知道如何伺候主子,留待她何用?”孟时照一双凤眸冷冷扫过来,孟芝的肩膀忍不住一抖打了个寒颤,“你若想替她求情也可,我明日写封信去成均书院,就说你要在法华寺替祖母守孝三年。”
孟芝连忙摇头,“不不不,听你的,都听你的。”
碧妆闭上眼瘫软在地,清楚认识到自己日后的命运将无比惨淡。
孟时照喊了人把碧妆拖出去,深吸口气,对着陆安然道:“陆小姐,此番事是我孟家有愧于你。”
陆安然选了个位置坐下,清棱棱的目光一对上孟芝,孟芝瑟缩着躲开。
昨晚她只问了孟芝一个问题,“这张纸可是你写给平阳侯世子?”
孟芝拒不承认,陆安然没有就此多废话,只是告诉她明日一早随同她一起去法华寺。
这会儿,陆安然又问道:“孟二小姐,纸上内容可是你写给平阳侯世子,故意造成他误会?”
“不,没有,我只是……”孟芝眼神飘来飘去,绞尽脑汁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他放弃,并不成心害你。”
孟时照红唇一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拿起桌上有了皱褶的纸张,带着火气念道:“蒙君眷恋,难承美意,不敢以低微之身,攀附侯府。道既不同,莫作纠缠,强扭必然生怨。我知世子心有不忿,然友人规劝,不如好聚好散,何必反目成仇。望君自珍自重,祈恕不恭!”
表面上这是一份劝解信,但从其中不难找出蛛丝马迹,孟时照压着冒火的嗓子道:“友人规劝,又是哪个友人?”
孟芝咬唇:“我随便写写。”
“好,那我问你,他是怎么找到的吉庆坊,为何上门就找陆小姐麻烦,甚至发起疯来?”
“我,我不知道。”
孟时照已经气过一回,如今看孟芝这个样子明显死性不改,只觉得心肝脾一把火全烧起来,“你简直无可救药!”
陆安然目色平静的掠过两人,清声道:“送信人当是如实告知,孟小姐借宿吉庆坊陆府,友人便是蒙都陆家嫡女陆安然。”
只要稍微在信中带上一笔,再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陆安然就成了挑拨孟芝和沐易安的背后推手。
陆安然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大概明白过来,孟芝突然的造访包括借住,其实怀揣目的而来,为的就是让她在前面替自己顶掉沐易安的怒火。
“孟二小姐,你可想过,若我的人没有及时赶回,沐易安真会拿利器伤我。”
孟芝边哭边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知道。”陆安然凉淡的嗓音戳破她的谎言,“你明知沐易安情绪不稳,心怀恶意,你故意引他前来,只是想将我推在他面前,不管他伤我还是我府中人伤他,于你来说,解决掉沐易安便是好结果,至于过程并不重要。”
换句话说,陆安然即便被沐易安刺死,孟芝只会庆幸终于甩掉一个黏住不放的狗皮膏药。
“陆姐姐,你相信我啊!”孟芝扑过去,抓着陆安然的裙摆,哭得梨花带雨道:“我不过是害怕,哪里会有这般歹毒心肠,我根本想不到他会疯狂至此,尽现丑陋嘴脸,我真的不是,你相信我好不好?”
陆安然用手背轻轻拨开,偏过头不看她,如她看淡世人,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恶感。
孟时照靠坐桌边,右手撑着额头,怒气卸去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她闭上眼平复心情,慢慢起身走到孟芝身边,对孟芝道:“跪下。”
孟芝期期艾艾的仰起脑袋,还想说什么,然而对上孟时照极其冷冽的眸光,二话不说直起半边身体,跪的板板正正。
“跟陆小姐道歉。”孟时照没什么语气的说道。
孟时照这会儿的样子冷的让孟芝害怕,她不敢反驳一句,泪眼婆娑的开口道:“陆姐姐,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以说一万遍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即便这个时候,陆安然还是看得出孟芝在惺惺作态,她神情寡淡的看着并不接话。
孟时照自然也看出来,所以她又命令道:“说一声对不起磕一个头。”
孟芝不敢置信,眼中瞳仁微微放大,“大姐!”
“做!”她嘴角下抿神色凛冽,自眸中射出一道寒光,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强硬。
孟芝垂下长睫,盖住里面强烈的怨恨和屈辱,脸上装出来的表情都快绷不住,皮肉不可控制的抽搐。
孟时照冷冷一笑,“或者我让人压着你叩头。”
孟芝咬紧后槽牙,狠狠心道:“是!我磕!”他日不要给她机会,她定要把孟时照踩进最肮脏最低贱的泥坑里!
陆安然按着桌子站起来离开原地,孟芝磕下的第一个头便对着空荡荡的椅子,磕完抱着椅子腿大哭,“大姐,你满意了吗?”
在她看来,孟时照一向看不起她,此番只为折辱她,既然陆安然毫发无损,又成功解决了沐易安,她到底何错之有?
然而,在孟芝哭泣的时候,孟时照对着陆安然屈膝行了个礼,“是我教妹无方,我替她向陆小姐请罪。”
陆安然伸手想要扶起来,孟时照推开她的手,倔强的半矮着身子,垂眸道:“陆小姐,前番在稷下宫时,定安郡主欲折你手脚,我帮过你一回,这回……你原谅她,便当算我们扯平。”
连和父亲争执都高昂头颅的孟时照,终于因她的庶妹低下头,就好像孔雀被拔下引以为傲的羽毛。
陆安然注意到孟芝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委屈当中,丝毫没有一丝动容,孟芝永远不会明白,孟时照这样的心性,向别人讨曾经的恩情,好比在她脸上甩两个巴掌。
孟芝只会想着孟时照看不起自己,但何曾做过一件让别人高看一眼的事。
“值得吗?”陆安然双手挽着孟时照让她直起身。
孟时照没说话,但从她幽深坚定的目光里,陆安然体会到她虽无奈但仍然坚持,也为之钦佩。
这个女子清傲不脆弱,行事果断飒爽,又怀有常人没有的胸襟气度,日后必将走到一般人达不到的高度。
浮光掠影,云走急奔,阴影与明光在窗台上快速交替,忽明忽暗。
自陆安然离开后沉寂的房间内,站在窗边半晌不动的孟时照,在头顶落下昏暗时,带着微沉的嗓音道:“五日后,我让人送你回隶城。”
孟芝无法相信的张开嘴,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子,才用惊愕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什么意思?”
“成均书院我替你回掉,你日后就在隶城,守着孟府过日子,我会禀明母亲,待时机合适,替你择一门亲事。”
“不,我不回去!”孟芝想要爬起来,但跪坐太久脚已经麻了,又跌倒在地,流着泪道:“大姐,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明明都结束了啊,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我不回去。”
孟时照想说什么,但对着孟芝执拗的神态又把话咽下去,“我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你心里明白,眼下孟家的情况,我和我母亲说了算。”
“你恨我!”孟芝对着往外走的孟时照的背影,露出真切的阴暗面容,“我姨娘抢走父亲宠爱,我又受祖母和父亲器重,而你母亲懦弱无能,你从来自视甚高却不得孟府中众人喜爱,于是你心里恨我和姨娘,这回终于让你找到机会了吧,你其实很早就想像这样折辱我了,对吧。”
孟时照停在门槛前,身体不动只偏过头道:“孟芝,对你,我已经尽了长姐的责任。”话毕,开门出去。
孟芝五指用力扣着地面,额角青筋抽搐面孔近乎狰狞,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恨之入骨的怨气来,“孟时照,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