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跟川川约好了, 下午一点钟碰头,然后结伴去摄影工作室。
川川吃过午饭,就等在了小区门口。结果他还没等来那个奇怪的研究所女孩,先等到了自己的女友程明明。
程明明剪着短,打扮的跟《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女主角小明一样。川川不明白女生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好端端的, 干嘛要模仿一个被刀子捅.死的人。
不过大概女生都是神神道道的吧。那个研究所女孩也不是奇奇怪怪的。
程明明想让男友陪她去看电影, 她想看《我的野蛮女友》。
川川犯难地掏掏口袋,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程明明泄气地嘟起了嘴。她最愤恨的就是这一点, 电影里的小明永远有男人愿意为她掏钱, 还有警备司令的儿子呢。可是到了她这里,男人们都只会占便宜, 全是铁公鸡。
川川安慰她, 他接了个私活,等有钱了再去请她看电影。
程明明激动起来, 问他是不是终于想通了,跟着坤哥混了。他身手那么好, 就不应该浪费了。
川川皱起了眉头。他不愿意跟什么坤哥搅和在一起,他有不甚清晰的大概念, 那是不对的。跟平常说的混着玩不是一回事。
周小曼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皱着眉头的少年的脸。都说平头是最考验男生颜值的, 这个男孩子无疑有着一张不错的脸, 几乎可以称之为英俊了。
她哑然失笑,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男性的脸了。
她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父亲,据说年轻时非常像老牌电影明星金焰。好像有种说法,女性一生对男性的印象都会受到父亲的影响。显然,周文忠对于她的影响,是负面的。
程明明看到周小曼时,立刻如临大敌。她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糟了糟了,她肯定告诉川川了。
周小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程明明一把推了个踉跄。短少女恶狠狠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婊.子,烂货一个,也好意思勾引别人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挑拨离间,专门在背后胡说八道,好勾引男人。你要不要脸,贱货!马桶刷都刷不干净你的嘴!”
川川尴尬不已,出声呵斥了一句:“你别乱讲话。”
程明明立刻躁狂了,伸手抓伤了男友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立刻在川川的小臂内侧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她大吼大叫:“明明是烂货,你不长眼睛看吗?”
周小曼朝后面退了一步。那句马桶刷子,让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她被好几个女生按在水龙头下面冷水淋头。这个短的女生拿了厕所里的马桶刷子狞笑着走来。绝望的自己跟跳楼的小诚的脸融合到了一起,她出了一声短促的“啊”连连往后退。
一阵风呼啸而过,周小曼被拽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川川破口大骂:“你什么神经,想死的话跳楼去,别讹诈人家开车的。”
惊魂未定的出租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咒骂了两句,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般的走了。
程明明嘲讽地盯着周小曼被车子蹭破的连衣裙,冷笑道:“知道你最会卖骚,想在大街上脱衣服,自己动手脱啊!是不是没有男人动手,连衣服都不会脱?”
周小曼这时候才觉得背后一阵凉,还有些刺痛。
川川一边骂骂咧咧地让女友闭嘴,一边脱了自己的文化衫丢给周小曼。
周小曼没办法看清自己有多狼狈,赶紧道谢,将文化衫罩在了身上。她刚才差点儿就撞死了自己。
川川烦躁地皱着眉吼女友:“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舌头怎么这么长!废话哪有这么多!”
程明明拽着男友的胳膊,警惕地盯着周小曼,就跟个害怕被抢走糖果的小女孩一样。她此时委屈可怜的模样,跟那张逼迫着同学拿马桶刷刷牙的狰狞面孔,仿佛是两个人。
周小曼感觉浑身的力气跟被抽走了一样。为什么不反抗,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不反抗。不,她反抗了,然后就跟《人间失格》里的小诚一样,遭受更多的打击报复。
她打着哆嗦,面色苍白。连抱怨她神经撞车的川川都忍不住问了句:“你不舒服吗?那你今天还去不去拍照片。”
拍照片等于挣钱。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她居然又支撑了下来。周小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拍,为什么不拍。”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周小曼上了公交车。她只肯刷川川的车费,至于他那个女朋友,自己想办法去。
程明明恨死了周小曼。她厌恶极了周小曼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她干净高贵,明明就是脏货烂货。她摸遍了身上的衣兜,也没找到一块钱的钢镚儿。
川川难堪得厉害,一直劝她好好在家待着。他忙完了就过去找她。
周小曼冷着一张脸,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切。她不会去给川川解围的。她要让这个男孩子知道,没有人会把面子送给他,面子只能他自己去挣。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最后还是个中年男人给程明明刷了公交卡,然后一直黏在她身边问东问西。
一幅幅画面,跟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在周小曼脑海中上映。她被拽着头,从座位上拖下来,摔倒在地上,一只只肮脏的脚如泰山压顶。讲台上的老师有着一张木然的脸,嘴巴继续一张一翕,对教室里生的一切熟视无睹。
周小曼下车的时候,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找到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借用卫生间,大吐特吐了一回。
程明明在后面冲男友笑得天真无邪:“她该不是怀孕了吧,吐得这么厉害。”
川川皱着眉头,满心不悦。他愤恨女友在公交车上跟那个老流氓打情骂俏。可是程明明非常冷酷地回复了他一句:“起码他帮我付了车票钱。”
周小曼洗了脸,面无表情地出了卫生间,朝川川丢下一句:“等着。”
孙喆正在跟朋友说话,他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掘了一个火系精灵,如清晨沾着第一滴晨露的野玫瑰,美的热烈而肆无忌惮。
结果面色苍白的周小曼一出现,他第一句话就是:“操,你昨晚抢银行啦!看着跟个鬼一样。”
另两个朋友“吃吃”笑了起来,调侃孙喆眼光独特,挑选出来的火系精灵果然与众不同。
孙喆郁卒地盯着周小曼。江南女子多婉约,风木水火土,其他四系的精灵模特多好找,就差了一个火系精灵的模特。
他说不出现在的周小曼不是她需要的模特这种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为好。他烦闷地拽了下自己的头,咬咬牙道:“等着。”
不管了,先把妆容画上,衣服换好,自己再想着调动一下她的情绪吧。
明明昨天最后一张照片,她就跟一只浴火重生的火凤凰一样。
周小曼被丢在了原地。其他两位摄影师的模特也到了。大家各自忙碌起来。
孙喆随手拿了本文化周刊给她,不抱什么希望的意思性安稳了一句:“放松点儿。漂亮脸蛋长大米,起码你长得好看。”
周小曼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配合地先翻看杂志。这一期的主题是少年电影,其中有一篇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专题。
她大学时,有一门选修课的老师在课堂上放过这部片子,遭到了不少人的厌烦。他们叫嚷着,正常人的青春哪里会这样。一天到晚不好好呆在学校里上课,非要自甘堕落,怪谁?那些导演编剧就是喜欢哗众取宠,非要装得多深刻一样。
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你不正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放下手里的杂志,却被一篇影评《牯岭街的教育诗》里的话吸引了。
“所有的国中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最清纯的,但是她拥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她是这个学校唯一的校花。
她被其他女孩子痛恨,不屑,鄙夷,被男生用下流的语言诅咒。但是,奇怪的是,她会进入每一个男生的春梦里,她是可以被破坏的,因为她最无耻。
毫无例外的啊,这样的女生,在每一所国中里的这样一个女生,她们都并不张扬和轻狂,她低着头走路,不跟任何人说话。在全校的注视中,她像一个罪人一样走过。”
她像一个罪人一样走过。
然而大约是天气太热了,妻子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略微侧了下身子,与他保持了一个台阶的距离。
楼下传来的防盗门撞击声跟男女对骂,成功地解救了这尴尬的一家人。
周小曼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她跟周霏霏真的没什么感情,压根没话找话。毕竟在周文忠一再宣称他所有奋斗的一切,都属于小女儿时,这个异母妹妹也理所当然。
周小曼没有立场指责周霏霏,但要说她对这姑娘有多少好感,那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走到三楼时,叫骂声就非常清晰了。女的骂男的吃软饭,还敢拿她挣的钱去养狐狸精。男的反唇相讥,骂她不守妇道,给他戴绿帽子。
还有人从三楼房里冲出来,嘴里喊着“哎呦呦,老哥老嫂,表吵表吵啦。”
劝架者的语气却暴露了他急于看好戏,来打这个无聊的夏夜的心。另一家住户更是全家老小出动,一人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一边吃一边往吵架的二楼走。
周小曼直接搂着周霏霏进怀,沉声道:“别听,脏了耳朵。”
她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
机械厂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便日薄西山。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甚至子子孙孙都交代在厂里的职工们,基本都成了没头的苍蝇。有技术有能耐挣得到钱的,赶紧另寻了门路,早早搬走。留在老厂区的,多半生活不如意。怼天怼地怼社会,成本太高目标太大反而无从下手。喝酒骂街打老婆孩子,倒是实打实的男儿雄风。
端着技术饭碗的研究所工程师们,从心底看不起这些浑身散着颓丧之气的下岗工人。据说当年工人阶级老大哥时,同在一个系统的研究所职工没少受老大哥们的气。一连两任所长都是倒在了机械厂革.命骨干的批.斗下,好几年的研究成果也被用来为社会主义添把火了。
可谓不共戴天之仇。
当然,更切实一点儿,是工程师们嫌弃小区原先的主人破罐子破摔,把原本配置相当不错的小区环境。搞得一团糟。
周文忠眉头紧锁。他厌恶这些粗鲁蛮横的家伙,从骨子里淌出来的,就是没教养的血。男的窝囊,女的跋扈,令他浑身难受。
楼梯口上,已经围了一堆吃西瓜吮冰棒的看热闹的人。
有人一边劝架一边抽空点评吵架现场。
有年轻的女人笑着伸头透过老式的绿色防盗门,看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哎呦,《薰衣草》开始放了。还是装了有线电视好,我们家的电视压根就看不清楚。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还讨论起来剧情。
原本沉闷无聊的夏夜,一下子竟然无比生动活泼了起来。
甩门而出的男人大约是觉得被指责抛弃妻儿,很没面子。他干脆跳起脚来叫骂:“这还不晓得是不是我的种呢!”
女人拍着桌子,又哭又闹:“你嫌我了,你个龟儿子也有脸嫌弃老娘!当年厂里不要你,你连个屁都不放,就晓得在家里躺尸。老娘不想办法出去挣钱,饿死你们爷儿俩啊!你们有没有良心?川川,你个死人啊!这个龟儿子骂你杂种,你是不是他的种啊。”
说话间,看似瘦小的女人已经一把拽着一直躲在房间里的儿子,直接推了出去。块头比爹妈都高的少年重重的撞到了防盗门上,竟然硬生生将钢铁门给撞开了,吓得扒着防盗门正看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的少女赶紧尖叫着往后退。
这番闹腾中,电视机里传来的“当秋天再来的时候,你要我笑着去爱去拥有……”显出了突兀的近乎于搞笑的色彩。
那个被唤作川川的少年,大概是为了避免撞到年轻女子的身上,硬生生拽着门锁折了个方向,往楼梯上冲了两步,半跪在企图护着周霏霏往后退的周小曼面前。
周小曼正在叮嘱女孩:“把耳朵堵上,闭着眼睛,我们等会儿再下去。”
此时她们进退两难。这边的住户基本上三世同堂,全家出动,光三四两层看热闹的人,就可以堵死了她们的后路。
川川愠红的面上显出了惨白。他的父母,他的家,连不相干的人碰到了,都不好意思听,不好意思看。
周小曼被川川吓了一跳。少年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稚嫩一些,但嘴唇上方,已经冒出了绒绒细毛。
这是个小豹子一样的少年,古铜色的皮肤下,藏着的是一颗急于脱离困境的心。他的眼睛还清亮锐利,没有记忆里的萧索冷漠。
周小曼并不想看到川川在自己面前跪下。然而大约是他摔得太狠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旁边嘴上说着劝解话的人不少,却不曾有任何一人对他伸出援助之手。
姜黎总算突破重围,挤到了女儿面前。周文忠的步伐都要比她慢半步。她沉着脸,从周小曼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女儿。
周霏霏从眼缝中看到了妈妈,连忙强调:“我听姐姐的,捂着耳朵,没听也没看。”
被强调了功劳的周小曼空出了手,赶紧去扶川川。让她庆幸的是,身处窘境的少年没有迁怒到她身上,还礼貌地道了声谢。
他现在希望的,应该是所有看热闹的人统统消失吧。
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听母亲在大庭广众下哭诉自己为了生计,不得不去洗澡堂子出卖女人最原始的资本,而他的父亲,就守在门口等妻子“下班”。也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如此挣钱买下出租车牌照后,他开车财了,就拿妻子的付出当成不贞的把柄。
周小曼只简单说了句:“你去医院看一下膝盖吧,最近都别干让膝盖吃力的事。”
她没有等川川回答。她的印象中,这是话非常少的少年。这个人,曾经给过她前世少有的温暖回忆。
周文忠已经护着妻女走到了前面,等周小曼匆匆赶上时,他皱着眉头道:“少搭理这些人。”
周小曼轻松将垃圾袋丢进垃圾房,淡淡道:“他是我们学校的。”
周文忠一时间噎住了,憋了半天,才愤恨道:“学校里就没有好同学了?非得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真是自甘下贱。
最后一句话,因为妻女就站在前面不远,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种厌弃感却充斥着胸腔。果然是冯美丽生的蠢货,出了门就丢人现眼。
周小曼没有吱声,她照旧紧紧地贴到了周霏霏的身边,柔声道:“囡囡别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周霏霏骄傲地挺起胸脯。她也是大人了,才不需要保护呢!
周小曼拿湿巾擦干净了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囡囡是小公主,姐姐会当骑士保护你的。”
姜黎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女儿的脖子,将她带离了周小曼身边。
等到走出小区大门,她就开始跟女儿继续晚间对话。母女俩见到的汽车商店乃至别人牵着的猫狗,都是英文对话的材料。
周小曼在落她们半步远的地方。姜黎一直鼓励周霏霏表达自我,任何事情都能说出自己的看法。她不喜欢姜黎,但她得承认,这是个成功的女人,不仅拥有自己的事业,家庭也幸福美满。
其实这世间的对错本就模糊,谁是强者,谁就是对的。起码,人家活的比她滋润多了。
周小曼扯了扯嘴角,认真倾听姜黎引导女儿分析街边店铺的变迁。什么类型的店增多了,哪些店又在这几年间消失了。为什么会生这种情况。
偷听的人假装闲庭信步,却暗自竖着耳朵。她默默在心中大声说着答案,然后再和姜黎的提示做对比。旁听也是自我提升的方式。
慢慢来,一步步来,她总能不再害怕跟别人进行交流。
姜黎的目的地是市民公园,走路需要半个小时。平常他们或者散步,或者坐公交车,用几年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将这座城市各个地方走遍。这是姜黎的教育理念,女儿不仅要认识阳光下的这座城,也应该看到夜晚。
夏天的晚上,公园里比平常更加热闹些。各处都有摊贩,摆出来卖的基本都是些小玩具小饰品。周霏霏应着姜黎的要求,一个个指出各种商品的英文名称。
周小曼在边上听了,心底苦笑,很多名词,她闻所未闻。
她总以为是自己中学学校不如周霏霏,所以人生一步步走在下坡路上。可是现在的周霏霏才上小学四年级啊,她的英文水平就甩了自己好几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