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霏霏从窗户目送父亲离开。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女孩忧心忡忡地问母亲:“妈妈,真的要做亲子鉴定吗?”
姜黎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面上浮起了一朵轻柔的笑, 声音也柔和如月光:“算了吧, 他不是要说法么。那我们给他一个说法就好了。”
姜教授夫妻, 在女儿的小家庭团聚的时候, 一直在书房里没有出面。
一开始,女婿登门的时候, 他们是想出来替女儿掠阵的。然而女儿只微微眨了下眼睛,声音淡淡的, 表示自己不需要再让父母劳心。她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 完全可以掌控好好自己的生活。
姜家老两口知道女儿自小就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姜教授看到林长民跟徐志摩感慨女儿林徽因时的话: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 不是容易享的福, 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 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他一时间想引对方为知己。
现在,端坐在客厅沙上的女儿依旧是怡然自得的模样。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几上的水莲花, 神色淡淡。
周文忠离开的时候,她也没有动一下。
黎教授轻咳了一声,催促女儿跟囡囡早点儿洗漱歇下。
姜黎姿势优雅地站起了身, 风摆杨柳一般, 姿态婀娜的,回房歇息去了。
黎教授心头一阵痛, 她娇贵的女儿, 怎么就嫁给了周文忠那样脚上泥巴都没洗干净的人了呢。
老两口怀着对女儿的怜惜, 也叹了口气,歇下了。
姜黎进了房门,便站在床前呆。过了半晌,她才微微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等到对方接听时,传递过去的声音里,透着郁结、委屈和疲惫。
“已经说好了,明天我带囡囡去做亲子鉴定。”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安慰她,又允诺了些什么。
如果换做既往,那些允诺足以让她笑逐颜开。然而此时,她只是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呢喃:“你是知道我的,我总不会让你为难。”
这句话大概是落到了对方的心尖上,电话里的声音愈温柔缱绻。
姜黎看着摊开在床头的书页,上面清楚地印着,梅吉说: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秘书敲门的声音,温柔地说了句:“我又得忙了,你早点儿休息吧。”然后挂了电话。
他面上的神色恢复了平常的严肃端庄,朝门外说了声:“进来吧。”
秘书领着一位头蓬松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笑着道:“荀部长,这是孙摄影师。他拍人物照,是出了名的直达人的灵魂深处,一定能够让您满意。”
荀部长立刻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表达了对孙摄影师的欢迎:“哎哟,你看。原本真是想安排在下午的。省里有个会,实在是忙不开。”
年轻的摄影师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为人民服务,部长真是我们的楷模。”
荀部长摆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然后就开始说自己对照片的要求,最后强调了一句:“简单点儿就行,拍的像我就好。那帮子人啊,拍出来都是千人一面。这不是为底下同志的工作增添负担么。”
摄影师连忙保证,自己一定努力,坚决不让部长失望。
这注定了是一个不眠之夜。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本当与娇妻共度周末良宵的男人,此刻正在工人小区的家中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眠。
周文忠心头七上八下的,愈忐忑不安。他有种冲动,想要爬起来,给黎黎条短信。不做亲子鉴定了,做什么亲子鉴定啊!
他是疯了,才跑去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黎黎一定非常伤心吧。对,她肯定很伤心。她是那样的爱着自己,不拘世俗,不为名利。他怎么能够被流言蜚语牵着鼻子走呢?
然而电话已经关机,一切覆水难收。
脑袋里那个念头又贼眉鼠眼地冒出了头,万一囡囡真不是他的女儿呢?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不会的,不可能的,囡囡肯定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小公主。
周文忠的心充满了愤怒,他恨不得钻进电脑里,将那一头无聊的帖人,跟那个吃饱了撑着的贴照片的人通通暴打一顿。
他们难道就不能放过他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揪着他的生活不放呢?
愤怒支撑着这个彻夜未眠的男人,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他起了冲了个澡,连头也一并认认真真的洗了。然后开始仔仔细细地刮胡子。短短两天都不到的时间,他就显出了颓废,浑身散着一种酸臭味。
这种酸臭味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伴随着整个人颓唐的状态。
周文忠说不出的难受。他不能失去黎黎,没有她,他的生活就失去了阳光与希望,没有了光明,没有了未来。
周霏霏开门看到父亲时,有种难言的失望。爸爸终究还是来了,来带她去做亲子鉴定。爸爸的确跟妈妈说的那样,没有全心全意地把她放在心尖上。否则,爸爸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呢?
九岁的小少女微微蹙着眉,下巴高傲地抬了抬,用跟母亲如出一辙的姿态,勉强邀请父亲进了门。
姜黎已经打扮一新。她今天穿着的是一粉紫色的风衣,端坐在茶几旁的沙上。整个人与清水坛中的水莲花,相得益彰。
周文忠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撑着油纸伞,身着淡紫色旗袍的少女。那是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
他的嗓子干,脱口而出:“囡囡,爸爸今天带你去海底世界吧!那里有海豚表演。”
周霏霏眉开眼笑,觉得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然而姜黎的神色依旧淡然,她只微微略抬了抬下巴,声音透着股山涧清泉的凉意:“算了吧,我会带囡囡去的。今天,我们还有正事要处理。”
周文忠额上的青筋直跳,他近乎于哀求一般,盯着姜黎:“黎黎,我们一家去海底世界玩吧。”
姜黎冷笑,将一张报纸丢在他脸上:“你打的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道?多好啊,对你深情不移的前妻回来了。我这个抢人家老公的恶毒女人,自然该下堂了。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们夫妻十二年,我权当是喂了狗!”
周文忠手忙脚乱地接了报纸,看到了上面大幅女儿的照片,以及她与冯美丽相拥而泣的画面。他大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
艺术体操属于冷门项目,这种国内比赛,除了体育报纸会专版提及外,省报跟市报不过是在角落里给点儿豆腐干大小的板块。
姜黎手中的报纸,是艺术体操全国赛比赛地所在城市的时报。大约是出于对省队的特殊关照,里面刊登了大篇幅对她的专访,连冠亚军也就只在三人合影中露了一下脸。
周文忠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啊,我不压根不清楚。她真的没有来找我,我誓。”
姜黎疲惫地掐了掐眉心,声音里充满了厌倦:“行了,反正今天做完亲子鉴定,我们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哼,反正也没有什么财产好交割的。不过是一套破房子而已,我还真看不上眼。”
周文忠吓坏了,连忙企图挽回妻子:“黎黎,你不要冲动。房子,对,我们所里马上要分新房子了。我知道,让你住在那种地方,实在太委屈你了。马上所里就要盖别墅了,到时候我们搬去那里,那里清静。”
姜黎的唇角微微翘起,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讽刺的弧度。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看了眼自己的娘家。
周文忠觉得自己读懂了妻子的潜台词,清静?不过是郊区,荒无人烟而已。男人就跟被当场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黎黎跟着他,受了多少委屈,他竟然还有脸挑剔起黎黎的不是来了。
姜黎没有再理会丈夫,而是催促犹豫着不想出门的女儿:“走吧,囡囡,妈妈一辈子没当过二等公民,也不会让你被人轻看一眼。”
周霏霏迟疑着,又看了父亲一眼,最后垂着脑袋,跟着姜黎出了家门。
一家三口,最终还是进了本市血液中心的大门。与十几年后亲子鉴定的广告满天飞不同,此时开放这项服务的,在本市,只有省人医和血液中心。
周文忠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姜黎硬着坚持,带到了咨询台。然而咨询台的工作人员在听到他们的来意之后,摇了摇头:“按照规定,我们中心只接受有法院、公安、计生部门证明的申请者,不接受私人请求。”
姜黎微微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什么。
周文忠就好比那死囚上了刑场,监斩官都要丢令牌时,突然一骑绝尘,来着大喊:“刀下留人。”
他大喜过望,立刻抢着表示,不做不做,他们就是过来随便问问而已。
工作人员狐疑地看了眼这对男女,有些奇怪。这应该是夫妻带着孩子,都说当丈夫的怀疑孩子不是亲生,倒是少见做母亲的怀疑孩子不是己出的。再说了,就这母女俩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说不是亲母女,也要有人信啊。
姜黎冷冷一笑,到旁边拨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机递给工作人员,微微一笑:“麻烦您接一下贵中心主任的电话。”
周文忠失魂落魄地跟着护士去抽了血。他脸色是如此的惨白,以至于护士都忍不住安慰他,不用紧张,只要抽一点儿血就好。
周霏霏靠在母亲怀里,怯怯地看着针头,畏葸地想要闭眼。姜黎却不让女儿躲避,她轻声道:“囡囡,睁开眼睛,看一看,别人是怎么对你的。”
这一瞬间,周霏霏对父亲的怨气膨胀到了极致。她讨厌这个男人,他的确跟妈妈说的一样,反正他又不缺女儿。
周文忠抽完了血,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自己的妻女。姜黎牵着周霏霏的手,两人完全当他是空气一般,轻飘飘地从他身边走过,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抽血的老护士感慨了一声,何必呢。这样一来,不管出来的是什么结果,这家人的心,就都散了。
周文忠跟疯了一样,猛的追出去。他最近一次进餐,还是昨天早上。现在刚抽完血,骤然力,差点儿没晕过去。
护士同情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好在血液中心常年有人过来义务献血,常备着面包跟牛奶。老护士就拿了一份给他。
周文忠眼角酸涩,满身心的委屈。明明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黎黎要这样决绝。他已经后悔了,他已经想要阻止这一切的生了。
周霏霏被母亲牵着,走出了血液中心的大门。她有些茫然,抬头问母亲:“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啊?”
姜黎微微一笑:“海底世界啊。囡囡,相信妈妈。我们不需要不把我们放在心上的男人,献的殷勤。”
小少女似懂非懂,一脸迷惑地点了点头。
本市的海底世界是暑假才新开的。姜黎母女整个暑假都忙着在外旅游,尚未光顾。两人在门口排队买了票,姜黎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感慨道:“我的囡囡也长大了,再过不久,都要买成.人票了。”
周霏霏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不要,我永远都是妈妈的囡囡。”
母女俩相似而笑,气氛轻松而愉悦。
整场亲子鉴定,失魂落魄的人,只有本应是受害人的周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