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刻,纪家的马车经过查验,被放行出了城门而去。
出城三里远,马车停下,身着深灰长衫的纪修下了马车,撩起衣衫跪身下去,朝着京城皇宫的方向,缓缓而郑重地叩了三记首。
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可当下,却是同女儿一起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京师……
叩首罢,起身之际,纪婉悠走过来,扶起了他一只手臂。
见他还在看着皇城的方向,纪婉悠笑着提醒:“父亲,咱们该走了,否则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及投宿。”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五百余里外的洪明县,是纪家的祖籍所在。
她都想好了,待到了那里安顿下来之后,便做些小生意。
家产虽然都被抄没了,但尚玉阁还在,父亲说,新帝若有心想要查清纪家的私产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尚玉阁在许姑娘那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想,除了欲推行仁政之外,新帝待他们如此宽容,或也与当年大哥二哥之死有关。
那是父亲的心结。
却未必就不是新帝心中的遗憾。
少年时的情谊与追随,总是珍贵纯粹的。
而有这样一位新帝在,大庆的未来,想来总归不会太坏的。
父女二人上了马车,车轮声滚滚,载着新的开始。
马车行经一处青山时,半隐于山脚下的云瑶书院,响起了清幽钟声。
书院内,身着青竹色罗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书卷,走进了一间课室内。
女学生们齐齐起身施礼。
女子来至书案后,望向众人,和往常一样,含笑道:“今岁乃昭真元年,四月廿一,天色晴好——诸位坐。”
学生们应声落座,执笔于课记上角认真写下——
昭真元年,四月廿一。
……
新帝登基一旬有余,朝臣们大约眼看着君臣之间也算熟稔了,目光便渐渐地从政事之上,移到了新帝本人的身上来。
这一日早朝,便有大臣提议,新帝尚无子嗣在,尽早充盈后宫势在必行。
不怪他们心急,实在也是先例在前,不得不格外注重。
新帝闻言笑了笑,却是道——
“朕也正打算同诸卿商议立储之事。”
百官听得一懵。
立储?
储呢?
怕不是在凭空想象?
第653章 灯下黑
百官暗暗交换眼神之际,立于文臣之首的解首辅出了列,抬手进言道:“陛下正值壮年,又初登大宝,实在不必过早考虑过继宗室子弟之事。”
陛下无子,若要立储,便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挑选。
可当下仅有敬王一脉在。
提到敬王,便想到了那位敬王世子……
而这位世子真乃是丢到大街上也没人肯要的典范——此前废帝命人抄没凉州敬王府时,敬王早有防备,暗中送了敬王世子离开了凉州避祸。
诸事已定后,敬王得以以无罪之身离开了宗人府,是以便使人去寻敬王世子。
谁知寻去安置之处,却未见人影,大半月下来一通好找,一路打听之下,最终才算是在一间妓馆的花魁房中寻到了这位世子爷。
可真就是位爷——解首辅在心里捏着鼻子评价道。
若是要立此人为储,他或可收拾收拾提早致仕养老了。
他有的想法,其他官员自然多少也有些。
这位敬王世子的确是个不成器的,绝非是什么好人选。
可敬王只此一个嫡子,若不选其,便只能择庶子而立……
过继庶子为储君……
这事怎么想怎么寒酸。
怎就至于如此呢?
陛下也真是的,明知谢氏如今子嗣凋零,怎还能有此等想法?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已,怎就不能自己努努力生一个呢?
总不能是……
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大臣们眉心狂跳,遂拿隐晦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的帝王,却又不禁心生困惑——这瞧着……也不像啊。
很明显不是废帝那一路的。
是以,便有人站了出来,委婉提议,陛下还年轻,大可对自己多些信心。
行不行的,总要多试一试不是?
纵然真有些隐疾在,可不行和不行之间,可逆于不可逆,那也是有区分的!
若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凭废帝这些年来在太医署中打下的基础,还怕救不回来?
大臣们纷纷表示不宜过早下结论。
甚至讨论到最后,已有人提议不如现在就请几名擅医此疾的太医前来诊治一二,集思广益,共商对策。
“……”新帝简直要听傻了。
诸卿是否有些过于不拿他当外人看了?
眼看甚至有大臣开始隐晦地表示自己有祖传秘方,新帝赶忙抬手示意,掐断了这个愈发不受控制的话题。
“诸位误会了,朕无意过继宗室子弟——”新帝笑了笑,看向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语气称得上慈爱地道:“朕有一爱子,已年满十九,早已长大成人,堪当大任。”
陛下当众宣布此等大事亦称之为爱子,可见真的就是爱子啊……
近日宫中为此暗中没少做安排,一旁已知晓些内情的新任大太监在心底笑着喟叹了一声。
知晓内情者固然心有准备,此言落在殿内百官耳中却如同石破天惊。
陛下膝下已有皇子?!
世人皆知,昔日的燕王殿下仅有一女……所以,这是养在外面的孩子?
怎从未听到过半点风声?
一时间,金銮殿内众声嘈杂。
甚至有不少人在震惊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存疑。
别问,问就是前车之鉴!
——眼看着出生,养在身边的都能是旁人的,更何况是不在身边的?
虽然眼瞧着新帝不像是如此糊涂之人,可皇子身份事关重大,且又是储君人选,绝不能大意马虎了去!
解首辅略定心神,开口旁敲侧击地询问道:“敢问陛下,这位……殿下的生母是何人?”
此等情形下,生母的来历与身份,有很大的参考作用。
而甘愿为人外室,无媒产子者……想来出身不会高到哪里去。
再结合那个孩子的年纪……
十九岁……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在先皇崩猝之年出生的,而那时的燕王殿下征战在外,不在京中……想来只能是在那时结下了牵扯!
边境之地,多是穷苦人家。
而最坏的可能……
可千万别是什么异族女子才好。
子多肖母,异族女子之子,等同是大半个异族,首先正统便乱了!
短短瞬间,解首辅一众人想了许多。
解首辅言毕,暗暗看了江太傅一眼——如此大事,怎也不站出来说两句?
然而对方回以他的,仍是那幅熟悉的老僧敲木鱼之态,从容平静之下,似还隐隐蕴藏着什么禅意玄机。
解首辅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对方似掌握了什么他所不知的内情。
而此时,新帝已然亲口给出了答案——
“阿渊是朕和元献皇后之子。”
四下再生惊诧。
元献皇后之子?!
——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先燕王妃吴氏为元献皇后。
可……当年燕王府中,元献皇后不是一尸两命吗?!
“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在。”新帝缓声说道:“一尸两命之说是为避彼时之险,于不得已之下做出的决定。若非如此,这孩子怕是未必能保住性命。”
殿内有着短暂的静默与思索。
已知当年燕王妃难产是遭人暗害,既是有心为之,事后必然不会留那孩子性命。
如此说来,这便是元献皇后拼死生下后又使人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