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然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怎么选才是对的……
他怕做错决定,他怕辜负祖父和二哥的苦心筹划,也怕辜负吴氏族人及宁阳百姓。
这道落在肩上的担子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突如其来。
面对一道又一道催着他表态的问话,就在男孩子觉得要无法支撑时,吴景令站了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非是凭诸位区区几句话便可匆匆下定论的。”吴景令看了一眼侄子,与众人道:“朝廷一时不敢妄动,此事待我与阿章及三弟同母亲商议过,再去信临元询问镇国公之意后,再与诸位相议不迟——”
听他出面说话,几名年长的族人虽有不满,却也未有再多说什么。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日便能定得下来的。
“也罢,至少要先操办罢家主的身后事……”一位在族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
提及此,厅中便又陷入了悲沉之中。
众人先后离去,吴然也慢慢走出了议事厅。
“二叔,我该听谁的?”男孩子垂着肩膀,声音很轻,却满是茫然。
吴景令走在他身侧,道:“阿章,你须知一切声音皆为考量,你只需听你自己的——”
吴然有些怔然。
这句话并不陌生。
或者说,身边一直以来有人就是这般做给他看的——祖父,二哥,皆是如此。
这便是家主之道。
“今日厅中这些人,他们虽持意见不同,但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为了大局,为了吴家……”吴景令看向前方,缓声道:“可事实却未必如此,他们各有各的利益思量,甚至在他们当中或隐藏着待吴家心存异心者——阿章,你要学着分辨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分辨人心……
吴然认认真真地听着:“我都记下了。”
他要学的有很多。
好在——
“好在还有二叔和三叔在……”他看着身侧身形高大的男子,语气里有着面对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和软弱。
吴景令闻言转过头来,拿吴然还看不太懂的眼神说道:“阿章,二叔和三叔,你也无需去尽信……你要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母亲及兄长走后,这世上从此便再无值得你全心信赖之人了,因为剩下的,便皆是与你有利益相争者。”
即便这么说很残酷,可他还是希望阿章、他的侄儿能尽快成长起来……
如此,方能在日后面对真相时尚且得以支撑下去。
短暂地怔愣之后,男孩子将面对可信赖之人而冒出的眼泪逼了回去,继而点了头。
“二叔所言,阿章明白了。”
说着,脚下驻足,向吴景令施了一礼。
“多谢二叔。”
他虽小,自幼所习却也让他时刻谨记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不知日后会如何,但二叔此时给予他提醒,便是值得他感激的。
而有一点,他还想说明:“在阿章心中,二叔和三叔依旧是值得信任的亲人。”
这信任是他心之所向,纵然日后会生变故,亦是他的选择,而非是被人蒙蔽——正如二叔方才所言,他最该听自己的。
吴景令听得此言,看着面前眉眼间似已消去迷茫之感的男孩子,忽而有些恍惚。
片刻后,适才道:“倒有些你二哥幼时的模样了……”
言罢,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走吧,去你三叔那里。”
吴然点头,看着男人的侧脸。
提到二哥,二叔的眼睛便红了。
也是,便连三叔都曾说过,二叔欣赏疼爱二哥,甚至要更甚二叔亲出的大哥——
二哥出事,二叔的痛,不会比任何人少。
接下来数日,便皆是在忙于操持丧事。
此时,定南王一脉祖孙三人出事的消息已在宁阳城中传开。
这消息于宁阳百姓而言,仿佛头顶的天塌了一半下来,悲拗且惶惶不安。
吴然白日里或随两位叔叔和长兄安排诸事,或单独见上几名于族中有分量的人物,企图从他们各自的意见中剖出真正的可行之策。
可这些皆是白日里。
待到了晚间无人时,男孩子便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却又不敢哭得太厉害,怕次日起身时叫人看出来。
这一晚,吴然晚饭只用了平日里的一半,便放下了筷子。
小厮忙道:“公子,您不再吃些了吗?”
虽皆是素菜,但也是他特意依着公子的喜好吩咐厨房的,尤其是这几道,五丝菜卷,佛手观音莲。荷塘小炒……
小厮在心中念着念着,忽地眼神一滞,险些一巴掌拍自个儿脑门儿上!
公子的这些喜好,受世孙影响居多……他这不是刻意给公子找难受么!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自家公子,可话到嘴边又恐更惹得男孩子难过。
“我去一趟三叔那里,不必跟来。”吴然道。
小厮只得应“是”。
他是亲眼瞧着的,公子这几日几乎是一日一个变化,愈发地说一不二,叫人不敢违背多言。
吴然撒谎了。
他未去寻吴景逸,而是先去了父亲母亲的居院,待了片刻后,又一个人于夜色中慢慢走着,最后来到了吴恙院中。
院中主人不在了,院子便也冷清下来,未见什么下人的踪影,只廊下还悬着灯,且换成了素白的纸灯笼,往常总是亮着灯火的屋内此时也尽是漆黑之色。
男孩子上了石阶,来到正堂外,于那一片昏暗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于堂中教他下棋的少年身影。
他悟性不如二哥,二哥像他这般大时,已能赢得了父亲了。
父亲……
男孩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二哥还会同父亲下棋的吧?
不,既有祖父在,那定是轮不到父亲了,必然是二哥和祖父下,父亲在一旁瞧着的……
男孩子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无声哭了起来。
“二哥,今日是你的头七吗?若是的话,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一点儿都不怕鬼了,真的。”
男孩子的嘴巴撇成了面瓜,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看着黑魆魆的院子,哽咽着道:“我真不怕了,你便是日日来我也不怕的,二哥,我想你了……”
说着,哭声一顿,又改口道:“……也不必日日来,你若有投胎的机会,还是赶紧投胎去,投胎才是正经事……”
又很认真地商量道:“你若可以选,那来世咱们还做一家人,成吗?”
话音刚落,忽觉左肩处被人轻轻拍了拍。
“啊!”吴然惊叫一声,只觉得浑身毛发倒竖起,直将衣物都给支棱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弹起身来。
“唉哟!”被他的脑袋撞到了下颌的那人委屈喊道:“四公子,您不是说不怕了么?”
“阿圆?”吴然看清了对方的脸,长呼出一口气。
他还真当二哥显灵了呢。
怕……自然是不怕的,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四公子一个人来的?”阿圆悄声问。
——他躲在暗处仔细留意了许久,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吴然点点头,擦了擦眼泪。
“小的有话要同四公子说……”阿圆眨了眨眼睛,声音不能再低:“您随小的来。”
说着,就往屋内而去。
吴然便跟了进去。
阿圆是二哥信任的人,也是他信任的人。
屋内仍未点灯,阿圆带着吴然来至内室中,屋内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阿圆这是要同他说秘密?
秘密是该偷偷地说。
吴然甚至看了一下床榻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要不要蒙上被子说?
阿圆顺着男孩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倒也不必吧……
他扯着男孩子在榻中坐下,自己则蹲身在男孩子身前:“四公子,小人接下来的话您听了或会有些吃惊,而小人虽仔细排查了,却依旧担心隔墙有耳,故而您切莫发出什么太醒耳的响动来……”
吴然认真点头。
阿圆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他如今又岂是大惊小怪之人。
“小人认为,王爷和世子爷,及公子,必然还活着……”阿圆悄声道。
吴然的眼睛猛地瞪大如铜铃,失声道:“什……唔唔——”
阿圆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了男孩子的嘴巴。
黑暗中,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阿圆适才拿眼神询问——差不多了吧?
“……”吴然点点头,他已经在心底将喉咙都喊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