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下颌线微微绷紧,显得轮廓愈发清晰深刻:“手中既有能力,肩上便有责任,担起本应尽之责,孙儿不认为这是心慈手软。相反,若当下连这些都做不到,为一己不知胜算几何的计划而罔顾天下无辜之人生死,那同害我生母者又有何异——纵然日后当真侥幸坐上那个位置,凭此行事心性,所辖江山之内景况,怕也不会比当今皇帝所治好上几何!”
“阿渊!”
吴景明听得心惊胆战,出声呵斥道:“需慎言!”
少年抿直了嘴角。
定南王的目光紧紧定在少年脸上,几近一字一顿问:“你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吗——”
少年眼神依旧坚韧:“那您便让孙儿去撞一撞吧,孙儿已经长大了,理应要去吃些自己选择的苦头。”
若从大局成败胜算而言,他的确没办法说祖父一定是错的,祖父到了这般年纪,所见所历远非他所能比,所铺的路或许也是最稳妥的。
但这做法背后的考量,他却无法认同——而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件连自己都不认同的事情。
“……”定南王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片刻后,方才道:“我既无法说服你,那你便回去吧。”
吴恙起身施礼:“祖父舟车劳顿,还需好好歇息,孙儿若有言行不妥之处,亦只是对事而言,还请祖父见谅,勿要放在心上。”
定南王张开眼睛看着行礼的少年,微微点头:“回去吧。”
“是,孙儿告退。”
书房的门被合上,定南王却渐渐有些失神。
阿渊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世之事,可从踏进书房起却不曾提及半字,整个人也同往常都并无区分,口中所谈亦皆是真正的正事——
这一刻,定南王说不上是欣慰多些,还是其它情绪更多些。
这个孩子,太过执拗,却也太过懂事,纵然说来矛盾,却的确如此。
他的阿渊,懂事的根本不像个孩子。
那样大的一件事情,如今问也不问他一句,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也不需要质问他为何瞒着,没有赌气,没有不平,没有埋怨,甚至也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失落。
“父亲……您喝口茶消消气……”
吴景明亲手换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捧到定南王面前。
定南王并不理会。
吴世子只得继续捧着,并低声劝道:“阿渊到底年纪还小……”
定南王却从书案后起身,道:“我看他比你更像个大人。”
吴世子听得愣了愣。
父亲这语气……怎好像并没有生阿渊的气,反倒……很欣赏?
比他更像个大人……
须知他已经如此叫父亲满意了,阿渊比他还像大人,父亲这不是夸赞又是什么?
父亲没生气。
或者说,更多的是认可……
吴景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接话道:“阿渊是您亲自教出来的,有些地方又颇像长姐……自然不是儿子这胡乱生长之人能比的。”
他幼时没有阿渊这般荣幸被父亲亲自教养,因此他偶尔在想,阿渊之所以待父亲只有敬而没有怕,或许正是因为离父亲更近,比他更懂父亲一些?
定南王来到了窗前,抬手推开了一扇窗。
吴景明跟过来,低声说着:“父亲……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个当爹的方才夸阿渊,也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夸——
“那便不讲。”定南王看着窗外一丛修竹,懒得理会儿子的聒噪。
“……”吴景明干笑一声,“儿子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当讲的……”
“父亲自是永远不会有错的……”吴世子字字句句间透着求生的欲望,所言亦皆是在边缘试探:“而阿渊虽有些冒进,却也未必就都是不可取的,年轻人的想法,有时细细琢磨琢磨……倒也有些独到之处……”
定南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永远不会有错……
这世上,谁人敢说自己永远不会有错?
……
细雨如丝,打湿了初露于天地之间的秋意。
雪声茶楼中,半支开的窗内,刚坐下没半刻钟的许明意手中捧着吴恙递来的热茶,闻言颇吃了一惊。
虽脱口而出,尚不忘压低声音:“王爷……来京城了?”
这位王爷,自然是定南王吴竣。
“嗯,昨日刚到。”
“……是要抓你回宁阳?”许明意认真打量着少年,见他眼底隐隐有些疲色,便问:“被骂啦?”
第564章 上一世便认识了
看起来像是极劳神的模样。
被女孩子这样盯着,吴恙耳根微热,轻咳一声,道:“倒也不算是骂——”
但他一夜未睡是真。
只是为的并不是因为被祖父训斥了,而是在想,若祖父当真反对到底,接下来诸事他当如何应对。
“祖父不肯同意当下的计划。”他直言说道,并不瞒着许明意,遇事同进退共商议,一直是二人之间的共识。
定南王不同意……
许明意初听时微微一怔,细思之下却也并不觉得意外。
吴恙曾同她说起过的、定南王府此前那些暗中推波助澜的举动,便已经足以表明定南王所选择、所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了——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许明意先是问吴恙。
无论是对吴恙还是对燕王而言,定南王话中的分量都是极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吴恙便将昨晚于书房中的那番谈话,大致说给了面前的女孩子听。
最后道:“我仍会试着去说服祖父——”
若实在劝不动,他也已经大致想好了后续的应对。
许明意一时未语,只盯着他瞧。
如此看了一会儿,却是弯起嘴角,雪腮边露出一对梨涡。
吴恙被看得有些莫名,但眼中不自觉也跟着有了些笑意:“怎么了?”
“没怎么。”女孩子清亮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欢:“嗯……我就是觉着,这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恙。”
也果然是她喜欢的人。
吴恙反倒不自在起来,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他做得有何独到之处,在他看来:“不过只是寻常之人的选择罢了。”
许明意倒也跟着点了点头。
但在这世间,寻常人做寻常事,恰恰才是不寻常的。
因为大多数人所图往往是不寻常,而世间诸多忧事,便起于此。
“吴老太爷所图是以最小的力,来博最大的利,谋取更大的胜算……”许明意道:“真要论起来,这的确是缩减代价与风险的好法子。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日后之事谁也不敢断定,自认为的规避代价,结果却未必就是如此……”
就如上一世……
定南王此举不外乎是以天下人为棋来博弈,纵然吴家的代价小了,可这所谓代价却十倍百倍地落在了天下人身上。
她没办法说定南王此举对错,但上一世的结果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上一世他们许家早早消亡在皇帝手中,而在定南王的安排之下吴恙以身死的形式被动地离开了吴家,燕王彼时也相对势弱许多,想来一切必然都是在依照着定南王的安排去做的——
结果却是吴家嫡脉一支除了吴然之外,俱殒身于那场大火之中……
之后大小战事不断扩增,哪怕在她那个梦中,吴恙最终登上了皇位,可天下依旧纷争不断,身为一国之君却频繁亲自征战,可见局面之艰难。
这些后果的出现,谁又能说与当初定南王的坚持毫无干系?
一念之差,亦会牵动真正的大局走向。
而说起上一世、从现下算起五年之后发生在宁阳定南王府的那场大火,许明意却一直隐隐有些存疑——
那时的局面与当下出入颇多,皇帝得了他们许家军的兵权之后,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声,得知了燕王与吴家暗中的谋划,竟直接将京中定南王府围了起来,又派兵前往宁阳押送反贼定南王一族入京审问发落。
据后来的吴然说,那场火,是他祖父定南王下的令——
大军围至宁阳城时,还未能进城,定南王府便被付之一炬。
吴然说,这是他祖父拿来保全吴氏一族尊严、以及宁阳城百姓性命的选择。
她有些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决心,可以叫那个老人做出这般决定……
这位士族家主,脊梁永远笔直,成则成,若不成,也不愿以苟且换生机,不愿被自己轻视者践踏,亦不愿沦为人质被折辱——
而这场大火,焚尽的并非只是那座百年大宅,它注定只会越烧越旺,不停蔓延,火势烈烈,最终将整个天下都笼罩在了这滔天烈焰火海之中。
这场火,是吴家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道声音,无声却震耳发聩,彻底燃断了那条束缚着密州燕王府的锁链。
燕王举兵反了。
而她始终觉得那场大火实在太过决绝,那场火像是一道染血的令箭传向了密州,可为何……一定是火?那样不留余地,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她可以想象得到,世家风骨不愿死后尸身遭人凌辱的心情,可在那场大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是如何得知吴家和燕王的计划的?
是皇帝的疑心使然?自导自演刻意栽赃,就像当初对付她许家一样?
——不。
吴家和许家始终不同,那时皇帝对吴家下手,势必会叫局面彻底失衡,这一点皇帝便是再蠢也不会不知道。
可皇帝还是那么做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皇帝真正掌握了吴家同燕王密谋之事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