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东里长问道。
“她说,让我多保重……”众目睽睽之下,夏侯风强撑着笑了笑, “既然她没事, 那我就放心了。”
看出他有点不对劲, 墨珑安慰他道:“山庄里头有人专门侍弄花草树木,莫姬在里头,日子过得比我们舒服多了。”
灵犀看着他可怜, 忙道:“你看, 这位雪右使, 他对草木最好。莫姬就在他屋后不远处处, 攀了半面墙, 叶子绿油油的, 长得可好了。
夏侯风抬眼望向雪九,目光中满是期盼:“我能去看看她么?”
面对他的一片深情,尽管拒绝很残忍,但雪九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得好好照顾她,她、她……性子不好,你别和她计较。”夏侯风声音干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我……挺好的!她好就好!”
他居然还哈哈笑了两声,身子转了一圈,环顾四周,似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待对上东里长关切的双目,才讪讪道:“……折腾一晚上,我困了,我回去歇歇。”
说着,他快步上楼回房去,众人只听见房门被关上,紧接着便传来令人惊悚的野兽嚎叫,叫声凄厉而痛楚,只有受伤至深至重的野兽才会这样叫。白曦毕竟是食草类,听到这种叫声,浑身寒毛直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搂紧小肉球。
东里长长叹了口气,朝雪九和清樾歉然道:“还是个孩子,诸位见笑,见笑了。”
雪九并无嘲笑之意,反而叹道:“对草木尚能有此深情者不多,足显令侄之可爱可亲。”
“说的是啊!”
不忍心小风这般伤情,东里长示意墨珑留下,他自己缓步上楼,推开房门,看见夏侯风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中,嚎叫声从他胸腔的最深处出,整个人都在颤抖。东里长叹息着,轻轻抚摸夏侯风的后背。
夏侯风抬起头,看见东里长慈爱的双目,终于停止了嗥叫。
“她还说,以前权当是一场梦……”他喉结上下滚动,苦苦压抑着,不愿让自己过于失态,“我就是没想明白,怎么就成了一场梦了,明明不是梦,真真的呀!我现下还能想起来,头一回见她的时候,长留城的大街上,她拧着我耳朵……怎么就成了一场梦了……”
“傻孩子啊……傻孩子……”
东里长摸着他的头,又是心疼又是不舍。
楼下,灵犀怔怔听着楼上的动静,忽然想到,若是有一日,自己也如夏侯风一般,再见不着墨珑怎么办?想到此处,她转头去看墨珑。
墨珑也正看着她,只因两人心中所想皆是一样。他历经坎坷甚多,知晓世事变幻无常,心中不安更甚于灵犀,不经意间,眼底透出些许淡淡哀伤。
灵犀心思单纯,所想也有限,暗暗下决心:总之不管怎样,我总是能想法见着他,便是姐姐再把我关起来,我也能想到法子溜出来。
这般想着,她便悄悄伸手,安慰地在墨珑手心捏了捏。墨珑报以一笑。
这点小动作并未逃过清樾的双目,眼风一扫,灵犀忙缩回手,佯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清樾微微拧眉,暗想着这头狐狸精手段不浅,没要龙牙刃,原来是为得放长线,钓灵犀这条大鱼。
小肉球见着灵犀,十分欢喜,挣扎着从布兜上蹦下来,堪堪落地之上,被一只手温柔接住。雪九好玩地瞧着小肉球,手指轻轻挠它肚皮,弄得小肉球舒服之极,左扭右扭,摆动身子来迁就他的手。
“方才说破了水影的,就是它?”雪九问白曦。
白曦忙点点头。
清樾望过来,见它就是肉乎乎一团,倒看不出什么能耐,而她执掌东海多年,所知所闻也算甚广,眼下却看不出这肉球是什么异兽。
像是看出她的疑虑,雪九笑道:“这是一头水麒麟,难怪能破水影。”
“水麒麟!”
灵犀头回知晓小肉球的真实身份。
“难得得很,我还以为在上一战之后,水麒麟已经灭绝了,没想到还有存世的。”雪九问道,“你们在何处找到它?”
灵犀便把象庭之事说给他听。听罢,雪九眉头紧皱:“当年在白帝治下,长留民风纯良,为四海八荒之典范,想不到今时今日竟沦落至此,以血腥杀戮取乐。”
墨珑虽从未见过,但也曾听说过水麒麟,此兽生于山泽之中,性情温顺,可驭万水,也是上古灵兽之一。
“它长得圆乎乎的,身上连鳞片都没有,怎么会是麒麟?”灵犀把小肉球拎到怀中,捏着它软乎乎的肚皮,甚是费解。
雪九笑道:“它还小呢,慢慢鳞片就长出来了,再大些便是高大威猛,器宇轩昂,再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姐,我们把它带回东海,好不好?”灵犀欢喜道,“我来养它。”除了喜欢小肉球之外,她还藏了个小心思——小肉球居然能破解姐姐的水影,说不定也能破除姐姐设下的结界,有它在身旁,将来想再溜出东海便再不是难事。
“行。”清樾答应地很干脆。
灵犀刚一喜,转而便听见清樾又道:“你带着它,乖乖随聂季回东海。”
“不行,我也要去苍梧丘。”灵犀忙道。
清樾语气严厉:“听话!”
“为什么我不能去?”灵犀急了,“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与灵犀之间是东海的家事,此刻却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清樾原本还想给灵犀留几分面子,但见她执意要去苍梧丘,便沉下面色:“你能照顾好自己?在长留城闯那么大的祸,若非事后聂仲替你料理妥当,你以为长留城主会善罢甘休。”
灵犀语塞片刻,当时他们走小道逃离长留城,就此无事,还以为是季归子找不到人只得作罢,却未料到是聂季替自己善后。
“可是我……”
“闯出祸来,以为逃得远远的就行?”清樾颦眉看她,“莫忘了你是东海龙族中人,行事怎可这般没有担当!”
灵犀被清樾训得抬不起头来,未再敢辩解。墨珑在旁,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他在青丘长大,身为狐族中人,打小就明白,行事有益处就罢了,若是闯祸的事,早早就得想好怎么脱身,若脱不了身,便得想好找人来背黑锅,反正绝对和担当二字扯不上关系。他暗叹口气,怪道觉得灵犀有点傻乎乎的,原来就是这么被教出来的。
雪九望着清樾,目光却满是赞赏之意。这世间遇事唯恐避之不及者已然太多,而愿意站出来一力承当者却是少之又少。
“你且先回去吧。”清樾放缓语气,柔声对小妹道,“这次你偷跑出来,蚌嬷嬷一直担心你。”
“姐,我错了!待回到水府,你怎么罚我都行,可别现在就把我赶回去。”灵犀急道,“这一路我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打听到哥哥的下落,你就让我去吧!”
清樾仍是摇头。她所担心的是,灵均在苍梧丘中是何状况,她并不清楚,万一出现意外,她来不及护全灵犀该如何是好。身为长姐,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灵均与灵犀平安无事。
“我虽从未见过哥哥,可他也是我的家人,我也想去接他回家。”灵犀自然不懂清樾的用心,甚感委屈,有些话不加思索,冲口而出,“姐!你不能因为我没有灵力、名字不在玉匮上就不拿我当一家人……”
“灵犀!”聂仲连忙出言喝止住她,“不可胡说!”
清樾静静立在当地,虽面无表情,但脸色白,胸膛微微起伏,被亮银束起的黑无风自舞,那一瞬间,整个客栈弥漫着肃杀寂寥之气。
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灵犀讪讪地找补道:“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她自小在东海水府被照顾周全,自从上了岸才觉没有灵力是极大的缺陷,别人对她是龙族中人又是将信将疑,她心中难免生出自卑之意,也正因如此,她愈想要证明自己。
飞快按捺住情绪,清樾打断她,语气低而轻:“不必说了,你一起来吧。”
“真的!”灵犀大喜,扑上前挽了清樾的胳膊,“姐,我刚刚胡乱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也不会说这样的话。”说这话时,清樾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墨珑面上淡淡扫过。墨珑心中一凛,暗叫不妙,这位东海大公主该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了吧,觉得是自己从中挑拨离间吧?
“我错了。”不知该怎么解释,灵犀只能接着用墨珑的法子,很痛快地认错。
清樾瞥了小妹一眼,幽幽道:“以前三年都听不到你认个错字,今儿一日倒听了七、八遍,真是稀罕事儿。”也不知这些时日,这头狐狸精都教了小妹些什么,只看她认错的模样,便知晓压根没往心里去。
“我懂事儿了呀。”灵犀朝她撒娇。身后的聂季翻了个白眼。墨珑轻轻扶额,想着改日该教教灵犀何为活学活用。
清樾不愿再耽搁下去,朝雪九道:“雪右使,我们走吧。”
雪九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清樾余光看见墨珑跟上来,眉头微皱,刹住脚步,转向他:“多谢你对灵犀的照顾,酬劳方面,你可到长留城的盖家……”
“我不需要酬劳。”墨珑平静道。
四海八荒之中,敢打断清樾说话的还没几个人,聂仲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也好,我相信灵犀给你们的,已然不少了。”清樾冷冷道。
“我答应过陪灵犀找到她哥哥。”墨珑道。他很清楚清樾说这话的意思。但灵均与灵犀之间仿佛有着宿命般的联系,他着实放心不下,万一救回灵均需要牺牲灵犀,那么他断断不会允许。
清樾道:“这是东海水府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他不是外人!”灵犀忙道,“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那种朋友!”
“请阁下自重!”
清樾不愿纠缠,重重盯了一眼墨珑,拉着灵犀朝外走去。
“姐……”
“再啰嗦,连你也别想去。”
鉴于姐姐向来说一不二,灵犀只得收声,回头歉然地望向墨珑,却又被聂季挡住了视线。
“你……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聂季不满地瞪他,“一个月不到的功夫,你倒成了她最好的朋友,是不是觉着她特别好糊弄?”
聂仲过来拽他:“啰嗦什么,快走!”
他们二人出客栈时,清樾已携着灵犀乘云而上,雪九显出原身,羽翼翩然,飞在最前头。聂家兄弟俩不敢耽误,连忙赶上。显出蛟龙真身,腾空蜿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