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翊皱起眉头。
提到张贵妃,他清俊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厌恶和不满。
“这些年,姐姐处处忍让于她,张氏却是仗着官家的宠爱,越发地逾礼不尊,放肆至极……”
“给她。”傅九衢淡淡地道。
曹翊愣了愣,“你说什么?皇后仪仗,岂是妃嫔可用?若当真如此,我大宋岂非尊卑不分,秩序颠乱?”
哼一声,曹翊又道:“更何况,张氏此举分明是对姐姐的挑衅,若这次纵着她,给了她皇后仪仗,那下次她还会要什么?会不会直接要皇后的宝座?”
曹家人对张氏早有积怨,曹翊说起来便是咬牙切齿,然后傅九衢却是轻笑一声。
“曹大人不该如此短见。”
曹翊身形一僵。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傅九衢别开脸,一双黑眸幽暗冷淡,声音也是异常的冰凉。
“这个道理,宫里的曹圣人比你更是明白。纵她、容她、予她一切,让她趾高气扬、目空四海、妄自尊大……通常,一个人到如此境界,便离死不远了。”
混合着笑意的讲述,没有半分强烈的情绪,曹翊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一层鸡皮疙瘩。
“重楼?你……到底怎么了?”
傅九衢一言不发。
曹翊听着他语气不对,正要询问,傅九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突然转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在幽静的空间里对视片刻,厉鬼般阴鸷地眯起,声音依然带笑。
“庞相有一个当道士的亲家,叫赵清贶是不是?”
曹翊慢慢地走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九衢道:“庞相公为国事操劳,亲眷却过得如此清苦。曹大人,你得为官家分忧啊……”
“重楼……”
“嘘!”傅九衢道:“什么也不要问。十一说,坏人必须死。这才是正常的秩序。”
“可是你做这些……”
“我也是坏人,我也必须死。”傅九衢突然抬手替曹翊理了理衣领,在安静得近乎诡异的空间里,用一种曹翊很难听懂的笑意,淡淡地告诉他。
“你是好人。师兄,你身正行直,活该长命百岁哩……你可知千百年后,曹国舅还能升做八仙之一,受世人香火供奉呢。”
曹翊:……
疯了!
傅九衢疯了。
~
上元夜宴的繁华盛景,自是不必描述。
入得宫来,百官命妇依次向帝后请安行礼,说一些恭贺国泰民安的话,然后便是君臣坐在一起,赏歌舞、用珍馐,欢欣一夜。
傅九衢同长公主入宫时,震惊四座。
广陵郡王被禁足一年,但官家并未解去他的职务,不许他进入内宫,他也依旧是官家唯一的外甥,是皇城司的人。
众臣察言观色,心知官家此举是想试探百官的反应,借着上元夜宴将那桩旧事翻篇……
傅九衢要官复原职了。
有人问安,有人惶惶,宴席上神色各一。
傅九衢像是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坐在位置上,垂目独酌。
内侍唱喏不停,不消片刻便见张贵妃姗姗来迟。
今日贵妃用的是皇后仪仗,出现在百官面前不可谓不高调。
百官见状,面面相觑,已有人心生不满,但看曹皇后笑容晏晏,不见半分介意,赵官家更是睁只眼闭只眼,朝臣们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佳节大宴上,谁都不想做那个讨人嫌,破坏气氛。
张贵妃自舆轿下来,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款款入席,坐在官家的下首,挑衅一般朝凤位上的曹皇后望了一眼。
“这轿子坐着就是软和、舒坦,半点都不颠哩,多谢姐姐。”
曹皇后面不改色,“你喜欢便好。”
“喜欢。”张贵妃道:“姐姐要是不生气,往后我便多坐几回好了。”
曹皇后笑了笑,没有回答,就像没有看到她和皇帝的眉眼互动,只淡淡地将视线投在大殿上。
说是百官宴,但能进入大殿与皇帝共饮的除了皇亲就是权臣,其余百官皆在殿外,摆着流水席似的席案,举杯共庆吾皇万岁……
大雪纷纷扬扬,丝竹悦耳,赵官家几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外甥,却没有得到一个熟悉的眼神。
傅九衢给他敬了酒,很端正,很客气,礼数周到,但赵官家心里很不满意。
这不是他的那个外甥。
太疏远,太外道了……
赵官家心里憋着一口气,早早便退席出来,原是想去园子里走一走,不料,刚出大殿,便被一个宫女撞上来,差点把他撞得岔了气。
“大胆!”赵官家一肚子的火,总算有了发泄的途径,“拉下去!乱棍打……十下。”
赵祯不是个狠心人,那句“乱棍打死”,终是拐了个弯,变成了十下。
一个小黄门悻悻地上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就要去拉人行刑。
不料,那宫女扑嗵一声便朝皇帝跪了下来。
“官家饶命,婢子不是宫中女使,没有学好规矩,婢子有罪……”
她声音惶恐而凄然,天生自带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得赵官家心里一软,借着酒意竟在她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感。
“你不是宫中女使?”
那女子低垂着头,轻嗯一声。
“婢子是长公主府的,随殿下入宫赴宴,方才一时内急,怕冲撞贵人,却又不识得宫里的路,慌急之下,这才,这才冲撞了官家……”
女子的声音如清泉般细弱,被淡淡的雪风拂入耳朵,脆弱得惹人怜惜。
赵祯揉了揉额头,不停地在记忆里搜寻这张脸孔。
“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女子不答,一件薄绡宫衣在风中瑟瑟,看着可怜又无助,那聘婷秀雅的模样,好似随时会受不了倒下去。
“婢子以前……没有这个福分见官家。”
赵官家神色微沉,“你抬起头来。”
女子抬高下巴,睫毛却微微垂下,如一抹远山绿柳,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忍苛责。
赵官家心里一阵恍惚。
“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那女子轻轻咬了咬下唇,柔声道:“婢子姓周,名忆棉。强开尊酒向陵看,忆得君王旧日欢的忆,木棉花尽荔支垂,千花万花待郎归的棉。”
强开尊酒向陵看,忆得君王旧日欢。
木棉花尽荔支垂,千花万花待郎归。
赵官家手指微微一颤,背转过身去,对一侧侍立的小黄门沉声道:“将她带入内殿,更衣后再来回话。”
~
张雪亦今日十分开怀,心心念念许久的皇后仪仗,终于让她得来,坐着舆轿走过宫墙赴宴时,在一众妃嫔的艳羡中,飘飘然如若登天。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得君宠的弃后,比市井弃妇更是不如……”
张雪亦宠冠六宫,赵官家将她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无论她说什么,宫中侍人们都听习惯了,除去对她的恭维,便是连亲近的人都懒得再提醒一句。
哪怕曹皇后就坐在她身侧不远。
“哎呀,瞧我这张嘴。”张雪亦瞥一眼曹皇后,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总是口无遮拦,怪不得官家常说我没有心机,容易得罪人……”
曹皇后久不承宠,已然习惯了众人或同情或嘲笑的眼光,不以为然地含笑看歌舞。
“官家呢?”张雪亦讨了个没趣,这才发现皇帝已离席很久。
大宫女蒙柠在旁,轻咳一下,“想必更衣去了。”
“怎么这么久?”张雪亦今日打扮得艳光四射,敷了很厚的粉才堪堪遮住脸上的小疹子。
如今坐得久了,脸上便有些发痒。
“罢了。”她施施然地起身,朝曹皇后瞥去一眼,“我侍候官家去。”
她素来不肯受人约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除了赵官家,何人管得了她?
曹皇后就像没有看见一般,手指在膝盖轻轻敲着节奏,面色柔和,那姿容当真是母仪天下。
张雪亦哼一声,“本宫的仪仗呢?还不快去准备,我要去找官家。”
大殿里,傅九衢目送张贵妃的背影离去,慵懒地露出一丝笑,漆黑的星眸朦胧一片,如有山峦叠嶂,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