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余慈虽然在与幽蕊的谈话中,涉及了夏夫人,但这条线是独立的,绝没有借机敲打暗示的意思,夏夫人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
如今,她主动站出来,表达出的,也不仅仅是立场,而是一个逐步恢复到正常状态的大宗之主的心机和气度。
“妾身对幽灿最是了解,他既然等在这里,就是要我们主动上前,与他交涉,让他自然居于‘上势’。而若我们不理会,他则有极大可能就此翻脸……他就是有这样的控制欲,如果条件不足以支持,他就会千方百计打压对手,一直到能够实现‘控制’为止。”
夏夫人的解释,明显要比幽蕊的更深刻,而且,这还没完:
“幽灿乃是无情之人,不会有任何牵累;又是果决之辈,很懂得在多个方向中选择;他又自视甚高,不会甘居人下,任何时候,都只能做利益关涉下的临时盟友,而在结盟时,则会因为主导权的往来变化,积下仇怨,造成裂隙,最终崩盘……
“对这样的人,可以谈——至少这个时候,他一副孤家寡人的模样,不至于摆出什么苛刻的条件。”
余慈还没有来得及将湖底得到的消息传给她们知道,夏夫人竟然就判断出了幽灿是“孤家寡人”,这份“夫妇相知”的“默契”,还真是了得。
可想而知,夏夫人在确证了自己依仗的根基变化后,也是手段全开,要在余慈面前,全力挽回之前在湖祭时丢掉的印象和分数。
余慈倒是乐见其成,还将在湖底听到的消息,挑了些紧要的,讲给了她听。
当然,“上清后圣莫须有”这档子事儿,还是瞒下吧——这女人的心性,实在不值得过分信任。
夏夫人得了余慈的重视,更是绞尽脑汁,要体现自己的作用:
“既然要去谈,就要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呢,巫门复兴?不错,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宏愿,然而,在谁的手下复兴,对他来说,是个极重要的问题。
“以前妾身还不是太明晰,今日之事后,才明白过来。幽灿这人,不甘居于人下……连祖巫之下,都受不得了!巫门复兴,成于祖巫,何如成于幽灿他自己!”
真是个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余慈对夏夫人的言论,向来是有所保留,不会尽信。然而这一回,却觉得极是有理。
仔细想一想,幽灿的野心也不算特别出格。
别看巫神是祖巫之位,神主之尊,既然是神主,掌握信力,反向的也就有背信一说。这种事情,余慈免了不了,罗刹鬼王免不了,元始魔主也免不了。
巫神相较于他们,也不过是多一层血脉牵系。
自古以来,亲子弑父之事,史不绝书,更何况不知隔了多少代的所谓“血缘”
幽灿自出生起,就生活在没有巫神的环境中,又深感宗门败落,在不甘居人下的心理驱使之下,有这种野心,法理上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这就可以解释,幽灿为什么在送出太霄神庭之后,还将湖底妖国、水世界都开放给大黑天佛母菩萨,如今又拍拍屁股离开。
不管是不是有后手,这样做,灵活性确实很强——换个角度看,就是没有给予巫神以足够的尊重,只将其作为诱饵,或者是某种道具。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巫神直系后裔的做派。
没了这一层束缚,余慈这边就很难把握幽灿的底线,但同时,也有了更多的谈判空间……
“妾身倒以为,幽灿暂时不会和我们谈太多……”
真界大势、宗门复兴不要想了,这种大方向上,幽灿注定和余慈不是一路人。
可以谈的,只有临时性的,更确切地讲,是在此时此刻。
比如,给大黑天佛母菩萨坏事儿之类。
那正是幽灿之前做的,恐怕他也很希望余慈继续做下去,否则,他再怎么不尊巫神,一旦巫神灵水有失,水世界、湖底妖国尽入罗刹鬼王和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掌握,巫门就等于被彻底伐去了根基,什么谋划也再无意义。
这大概就是目前双方唯一的“共同利益”所在了,但可笑的是,这种局面,又是幽灿一手营造的……
“他来了!”
幽蕊再次示警,果然,在薛平治等人现幽灿之时,必然也被其纳入了感应范围内。
此时,这位刚刚脱困,获得了梦寐以求之“自由”的地仙大能,也不掩饰什么,凝立水波之中,直面薛平治等人,视线没有任何偏移,只道:
“蕊儿,你来。”
幽灿完全无视了包括夏夫人在内的其他所有人,只对幽蕊一人讲话。
夏夫人倒是很平静,余慈不由怀疑,这位是不是明知道幽灿的反应,前面才会那般自告奋勇吧?话又说回来,这倒是好事,余慈需要这样一个对幽灿知根知底的人,如果幽灿的性情比较容易把握,对今后的行事,会更加有利。
余慈此时和幽蕊心神联系,等于是通过幽蕊,看到了幽灿,并将其与夏夫人描述的形象,逐一对应起来。
幽灿身材高瘦,皮肤白皙,微透碧青,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袍,却是非常整洁,完全不像是在湖底困居数百年的人物,倒像是在家里好好打理一番,刚出门来会客。
只是,他眼神冰寒,便是看向自己的妹妹,也没有什么波动。
“大兄。”
幽蕊虽然很有底气,可直面地仙大能,又是一向捉摸不透的兄长,还是不自觉紧张。在她的眼中,幽灿身畔像是始终都是幽冷黑暗,这是幽氏沉寒入渊的血脉表现,带着某种特殊神通,但也是他的性格特质的直接体现。
“怕我做什么?”
幽灿的言语,看似安慰,听来却更像斥责,其实就是夸张也一样:“我让你做灵巫,不管怎样周折,你还是做了,这很好。”
他不说还好,说起此事,幽蕊心头便腾起了怨气,只是垂眸不语,最初时的紧张倒给冲淡了。
对自家妹妹的情绪,幽灿视若不见,自顾自地道:
“有些事我能忍,但不要让我心烦。夏氏要想活命,就把我的种还来!至于你拜的主子,有些话要听好了。”
“大兄……”
幽蕊的强行插言,也不能对幽灿的言语节奏造成任何干扰,就如夏夫人所言,他不会和余慈这边谈太多,此时两边能谈的,也只有那么一条:
“大黑天夺舍的巫胎,是我与苏妙的种,不是新近怀上的,而是以秘法培育了过百年。至于祖巫灵性,她也得了,是我修炼《三际经》后,将祖巫灵水侵蚀入体的部分切割出来而成……
“所以,对大黑天佛母菩萨体系的适应速度,不要有什么侥幸。”
几句话下来,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余慈只能猜出来,苏妙应该是妙相出家前的名字,至于“秘法培育过百年”,完全没有头尾,还有“祖巫灵性”什么的,也让头痛。
幽灿根本不解释,继续道:
“目前大黑天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只等巫胎出世,反噬母体,快速成长。因为早就以秘法培育了,在吸收母体精气之后,几乎没有任何虚弱期,就能快速恢复神通法力。这一点,也不用存什么侥幸。
“她现在的目标就是攻破三清天,随着水世界与湖底妖国混化,体系压力失衡,也只是时间问题。
“大黑天的野心极大,今日之事,真界、水世界、上清三十六天,她都不会放弃,压力会很大,这或许是你那主子的机会。至于如何做法,由他自决!”
夏夫人说得太对了,幽灿这厮,根本就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通告的。
给了一些消息,就让人去拼生打死,为他去处理烂摊子,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这种的思维回路,也算是奇葩了。
但相应的,他把握时机、判断局势的本事,也定然是水准之上。
幽蕊就被他的态度给弄懵了,已经没有了“谈判”的心思,此时幽灿又道:
“另外看在你我血脉关系上,给你个建议……不要到湖上去。”
幽蕊奇道:“湖上有危险?”
“不,是因为我不让你们上去!”
一语突来,幽灿忽地纵声长笑,地仙级别的灵苑就此铺开,厚重到几可目见的澎湃灵光,仿佛是一个急剧扩张的大圈,将过分浓郁的生死元气,送抵到周边水域,每一头鱼虾异类身上。
刹那间,湖底像是亮起了成百上千团幽幽的鬼火,只要是在幽灿灵苑范围内,除了他本人和特意区隔的薛平治一行,所有的生灵,都是有妖化倾向。
而且这种倾向和表征,随着范围内生灵的自由游动,更像是瘟疫一般传染、向外扩张,没有任何死角。
吏何况,这灵苑还有迷魂惑神之能,吸引湖底大妖飞蛾扑火般投进来。
这些大妖一旦入了灵苑,便是身不由己,浑浑噩噩,一身精气都与幽灿隐然相通,纵横成网。
幽灿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的法力影响范围,突破了三元秘阵的钳制。无休止地向外扩张。
粗略看来,倒有些神主法门的意思。
便在这纵横交错的精气之网中,幽灿身影消失不见。
“幽灿这是什么意思?想堵着所有人,不让上湖?仅以他一人之力……”
话说半截,余慈又摇摇头,必须承认,幽灿还真具备这个实力。
在这个由无数生灵精气搭建的网络中,他神出鬼没,随时可能出现,集聚起惊人的力量,给人以致命一击。别说是带着好几个“累赘”的薛平治,就是他和羽清玄上去,也要小心翼翼。
给一个地仙从容布局的时间,当真是很致命的一件事。
余慈也明白,幽灿是笃定余慈现在没有精力和他翻脸计较,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太霄神庭形势莫测之际,余慈不可能同时开启两个战场,就算玄黄已经到了薛平治一行人正上方,也是如此。
“他一直都是这么喜怒无常吗?”
夏夫人答道:“比当年有些变化,不过本质如一。他的做法,大约就是增加主上的负担——把我们逼回去,势必会让主上分心旁顾,更容易造成大的损伤,如果能让主上与大黑天佛母菩萨两败俱伤,就更理想了。
“此外,妾身猜测,他或许也是干扰、混淆、催化消息传播。在洗玉湖,各宗传讯,自有三元秘阵中的特殊渠道,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受到外力影响,但一个消息的传播速度、范围,全看各宗的控制力度。
“如今幽灿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必然会在湖上造成骚动,他又横在中途,谁人上下,都在他一念之间,要想放大什么消息、减损什么消息,都很方便。”
余慈明白过来:“唯恐天下不乱!”
此时湖中已经见不到幽灿的影迹,乌压压一片,尽都是被灵苑催生妖化的湖底鱼虾之属,偶尔闯入一条湖底大妖,翻腾起浪,更是妖异。
而在此之前,幽灿“铺开”太霄神庭,连续三四次虚空动荡,都是大场面,冲击力肯定也到了湖上,这等变故之下,湖上修士再不下来弄个清楚,就真是死人了!
果不其然,仍在洗湖上空巡游的玄黄就看到,湖上各宗,在侦测法阵受损的情况下,都派了人下来侦察。还有那些好奇心重的散修,也是如此,当下就和这个精气巨网撞了一处。
同时,刚刚在湖底虚空乱流中,挣扎出来的修士,也有一部分没有进入太霄神庭,或者中途折返,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这片水域。
情形那个乱哪……
幽蕊已经和薛平治等会合,她们受了幽灿明确的警告,也不想掺合那混乱的局面,开始往下撤。
这边有羽清玄在,随时联系之下,怎么也不至于让她们迷失方向。而叶池和两位灵巫的人身安全,只要到了,大不了就把她们收进心内虚空,一般二般的情况,倒也不用担心。
如果真要求个万全,回头干脆借羽清玄之力,帮两个灵巫虚空挪移,带叶池上去,三人都还未入长生,对天地法则体系的干扰不强,幽灿的精气网络,对虚空结构的封锁也还一般,如此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过,余慈还是想不明白,幽灿的真实目的。
不赶紧回去飞魂城,整合力量,重执权柄,而是在洗玉湖这里制造乱子……
“或许,他还是对天君能否破坏大黑天佛母菩萨的谋划,有所怀疑吧。把局面搅乱,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多少能给对方添点儿麻烦。至于为何用这种方式,就非妾身所能理解。”
夏夫人进入角色很快,火候拿捏得也很到位,说了幽灿一通坏话之后,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很干脆地闭口不言。
这样也好,勾心斗角也比痴痴呆呆的废物强。
余慈把玄黄又派回去,仔细镇守宜水居,并给他讲,如今形势动荡,有擅闯的,一剑劈了就是。有他和小五一攻一防,真是个地仙打上门去,恐怕也要狼狈不堪,那边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
至于他这里,在与薛平治等人会合前,进度不免要有所滞缓。
这让余慈很是摇头,幽灿的消息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给他说明了时间有多么紧迫,可接下来的做法,又是莫名其妙,这究竟是给谁添乱来着?
羽清玄忽然道:“湖底妖国的强者,似乎出现了分化迹象。”
在余慈没有架设神主或情绪网络之前,羽清玄的感应范围无疑要远超过他,对大形势的把握也更精准。
“它们中的绝大部分还固守本土,有的到这里来;但还有一小部分,在幽灿展开大巫灵苑之后,往湖上游走。”
“唔,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上面还不清楚,不过在湖底妖国,有部分禁制失去了主持者,水世界的灵脉有失控的迹象。这影响很激烈,你仔细感应下,应该也能察觉。”
余慈闭目细察,果然也有感应。
“……原来在这等着呢!”
以幽灿的手段,再怎么把巫神基业“拱手让人”,也应该会有些班底存在。
利用这些班底的搅动,水世界与真界的平衡进一步打破。
根据余慈的感应,在湖底这块儿,“失控”的水世界,甚至有全面“淹没”湖底妖国的可能。
据传,水世界的广大,虽然远比真界逊色,但与洗玉湖底之一域比较,绝对还是压倒性的。真被水世界压进来,两界法则体系的优势地位将迅速掉转,吸收了巫神灵性,正在消化的大黑天,负担必然加重……
等等,幽灿的意图,不是要利用巫神灵性,反吞掉大黑天吧!
或者说,是希望另一场的“两败俱伤”?
余慈终于抓到了幽灿的一点儿思路,但这种时候,考虑太多,也没有意义。
幽灿有幽灿的谋划,他也有他的追求。
在这个过程中,该“联合”的联合,该“翻脸”的翻脸就是了!
薛平治等人还没有到达,余慈在竺落皇笳天内徐徐行进,但心里不免焦虑。
按照幽灿给出的消息,大黑天佛母菩萨正在全力筹划,攻破三清天。
这绝对是在伐余慈的根基,他必须要有针对性的手段。
“我们要抢先一步,不去北方八天,从南方八天直入中枢,可不可行?”
羽清玄颔:“理论上没问题,不过,你确认来得及?”
话音落下没多久,水域再次抖荡,两人都能感觉到,周边法则体系的颤动、交错和扭曲——其幅度之惊人,已经使得周围水域的性质变化,时而冰寒,时而火热,然而寒不成冰,热不蒸腾……这还能叫水吗?
余慈伸出手,仔细感应水波中蕴含的法则变异趋向。
可在感受法则的同时,更清晰的,却是一道有些熟悉的深沉意念。
这道意念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指向,像是人眼角余光无意的一瞥,可对他的存在,还是本能地表达出了最直接的恶意,使得余慈手上皮肤微微生痛。
大黑天佛母菩萨!
余慈收回手,又攥起拳头。
现在,他大概知道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手段了——那边分明把真界和水世界的法则体系,当成撬棍,强行将上清三十六天的体系扭曲掉。
但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要打破三清天的防御,伺机进入,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整个扭曲的法则体系,囫囵吞下去!
也说是说,大黑天佛母菩萨是直接从大处着眼,全面吞并三方虚空!
为什么余慈这么笃定,就因为,这和余慈当年的思路,很有些相像。
不过大黑天佛母菩萨是用什么为基础呢?
当年余慈是用承启天,虽然狭小,却是完全为他所用的虚空世界。
目前来看,此地的三方虚空,没有一个是大黑天彻底控制的,这锅夹生饭要想吞下去、消化掉,必须要有个好胃口才成!
当然,她也无须做到尽善尽美,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边搞吞并,另一边只要将三清天的体系防御挣开一道缝隙,派人进入中枢并掌控,就会省许多力气。
以罗刹教和黑天教的雄厚资本,大黑天佛母菩萨不缺这样的手下……
白莲不就很合适吗?
“不过,我会比她先到……”
余慈移目远方,羽清玄却是目注余慈,又环目扫视周边的形势。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在体系动荡之时,之前被三方虚空压制的魔头,一个个开始冒头,其不乏劫魔之流。
当年太霄神庭坠落,里面渗入的天魔,据说也有亿万计,更别说还有后面的“天魔眷属”之类,别的地方可能清掉一部分,可在竺落皇笳天,是清不干净的。
远处魔头开始涌现,且一旦动,就再无休止。
但她没有说这些,只道:“天君有信心便好。”
余慈咧了咧嘴,说了声“帮我护法”,就直接入定,心神全力进入真实之域,以这种方式,从上清体系里切入,是谁也夺不去的捷径。
都到这种地步了,三清天、大罗天还能拒他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