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蔻, 等到明日丑时,你在猎场瀑布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记着, 要小心些, 莫要被他人察觉。”
猎场密林外的空地中,趁着亲卫安营扎寨的空隙,一名身蓝靛色穿司礼监太监服的少年宦官悄悄拉住一名清秀的小宫女, 低低笑道:“记得带上你新做的衣裳, 兄长会在那儿等我们。”
沈七有着一张英俊的脸,但眉眼却十分温和,玉蔻一直都觉得,那样的温柔的眼睛不该生在这般张扬的一张脸上, 有些略微的违和,却不知这种莫名的违和之感从何而来。
此时沈七眼睛晶亮, 笑得又傻又天真。玉蔻是服侍太后的宫女, 虽然心中欢喜,但仍保持了几分冷静,四下环顾一番道:“你那兄长是什么人,真能混进这猎场里?不会被现吧?”
“放心,玉蔻,兄长从小就很厉害的。”沈七的言辞中带着几分骄傲,眼也不眨地望着玉蔻, 低声说, “真想马上带你去见他。以天为鉴, 以月为媒, 让兄长给我们证婚……”
“嘘!急不死你。”玉蔻低嗔一声,一向淡然的面容难得浮现了一层羞恼的红晕,捂着脸匆忙道,“我不能出来太久,先回去了。”
“丑时,小树林,你要记得!”
“知道啦,回去罢!”
沈七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身残之人,也能找到一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玉蔻是个聪明豁达的好姑娘,这份感情来得太不容易了,沈七不想委屈她做短暂的对食,他想和她成婚,一辈子照顾她。
时辰怎么过得这么慢呢?真想立刻让兄长见到玉蔻啊……
更漏声声,沈七躺在冷硬的床板上,又激动又幸福,难以入眠。哪怕是同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不显得聒噪了。
巡逻的侍卫持着火把经过他的营帐,到了丑时换班的时辰,沈七立即掀开薄被,轻手轻脚地拾起衣物穿戴整齐,随即越过通铺上的几名太监,穿好鞋偷偷溜了出去。
月光阴冷,密林森寒,冷雾缭绕的树林安静得好像是一头蛰伏的怪兽,时不时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因是偷溜出来,怕被人现,沈七并没有提灯,只借着冷清的月光努力辨别方向,朝着瀑布流水声传来的方向悄声摸去。
灌木丛杂乱,沈七在枝叶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超前走着,心想:不知玉蔻顺利溜出来了不曾?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了细碎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尤显诡谲。
沈七忽的一惊,停下了脚步,躬身藏在灌木丛后朝前望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林子里有个人影,似乎是个女子……
莫非玉蔻提前到了?
沈七心下一喜,稍稍站直身子低声道:“玉……”
很快,他现事情不太对!一颗心由狂喜直坠冰窖……那不是玉蔻!
那个女子的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先前那男人藏在树干后,沈七并未现,现在站起来一瞧,才觉得那个男人的身影高大而又熟悉,那身御赐的飞鱼服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的,赫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霍骘!
霍骘和那女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很快拥抱在一起,吻得如漆似胶。女子被霍骘抵在树上缠绵,不由低吟一声,哑声道:“霍骘,抱紧本宫。”
恍如惊雷劈下,沈七瞬间瞪大眼,冷汗涔涔。
这个声音是……皇后!!
“谁?!”霍骘警觉,立即抬起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紧紧锁住沈七身在的方向。
被现了,沈七无处可藏,极度慌乱之下他只能转身就逃!手臂和脸颊都被灌木丛给划伤,他却无暇顾及,只能拼了命地朝瀑布的方向逃去。
“霍骘,快!杀了他!”梁皇后匆忙拢起凌乱的衣裳,凤眸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颤声命令道,“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
霍骘眸色一寒,抬手握住绣春刀的刀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倒霉的小太监。下一刻,刀光闪过,绣春刀从他掌心飞离,狠狠地掷向那太监的后心。
寒鸦振飞,太监扑倒,从斜坡上一路滚下,噗通一声坠入瀑布的深涧之中。
霍骘追上前,只见前方斜坡之下竟是断崖,崖下是瀑布聚积的深潭,并无活路。霍骘抬手摸了摸湿润的灌木叶子,在上头摸到了新鲜的血液,沉声道:“娘娘放心,他活不成了。”
“不行,本宫不能冒这个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后咬牙,狠声道,“你看见他的样貌了吗?”
霍骘伸手扶住皇后微颤的肩头,低声示好道:“天黑,没看清脸,只知道是个太监。”
皇后已然没有缠绵的心思了,用力挣开霍骘,冷声道:“他受了伤,一定逃不远。你即刻回去,就说本宫遇刺,召集所有太监于营帐前集合,看看是谁缺席或身上有伤,一切自会分晓……不要惊动皇上,快去!”
而另一边,玉蔻收拾好了拜堂用的新衣,刚走出营帐不远,便听见霍骘召集锦衣卫搜查太监,隐约传来几声‘有个太监’‘刺客’等字眼,她心下一紧,一种不祥之兆如阴云般笼罩在心头。
她不敢深思,紧紧捂着布包朝瀑布下一路狂奔过去。
玉蔻不信佛,却从未向今夜一般渴望神明的庇佑。寒气入喉,她忍着几乎要炸裂的肺痛,一边狂奔一边祈祷,多么希望那个‘刺客’不是她的阿七……
月光西斜,流水声越来越近,她不要命似的跑到树林边的瀑布旁,只见光影交错的岩石之上,坐着一个身量修长高大的少年。
“阿七!”玉蔻低唤一声。
那少年按着刀,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狭长凌厉的眼睛倒映着寒潭月影,如剑光出鞘。
这个人有着和沈七一样的容颜,却并非沈七……沈七的眼里总是带着卑怯而又温暖的笑意的,不会有如此凶狠的眼神。
玉蔻倒退一步,声线颤抖道:“你不是阿七,你是谁?”随即,她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阿七的兄长?”
那与沈七容貌一般无二的少年目光沉痛且复杂。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微微侧开身子,露出岩石的一角,嗓音清冷道:“他一直在等你。”
月光从云层中透出,阴影褪去,露出了岩石上躺着的一条身影。
见状,玉蔻瞳仁一缩:躺着的那个人穿着司礼监靛蓝的太监服,血迹斑驳,呼吸微弱,正是她最心爱的沈七!
“皇后和霍骘……有染,哥……求你带玉蔻……离开……”
沈七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深潭,一寸一寸爬到约定之处来的。那柄绣春刀插在他的后背,又因坠水冲击而加重了伤势,刀刃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胸膛。他拖着一路斑驳的血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怎么也不愿咽气,直到玉蔻的到来。
他死死地揪住兄长的衣袖,嘴角带血,气若游丝道:“求你……哥。我一死,皇后一定会……查到……玉蔻头上。求你……保护她……”
玉蔻满脸是泪,咬着唇,哆哆嗦嗦地抹去他嘴角的血沫,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玉蔻,你抱抱我。”鲜血浸透了沈七身下的岩石,在潭水中晕开一抹紫红色。他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忽然低叹道,“今晚的月光……好冷啊……”
而后,他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覆灭,再没有了声息。
……
“我折断了那柄绣春刀,冲刷掉血迹,将他的尸草草掩埋在瀑布之下的乱石当中,直到四年前才将他的遗骨送回青州安葬。”
漱风楼中,沈玹连饮了大半坛梅花酒,深黑色的眼眸中带着微红的血丝,继而道:“我并未带玉蔻逃离,而是穿上他准备拜堂用的新衣裳,顶替他回到了营帐中。”
仍记得那夜秋风萧瑟,遍地成霜,锦衣卫将所有太监都赶到了空地之中,挨个点名,点到‘沈七’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念了两遍名字,皆无人回应。
一旁的霍骘面色一冷,缓缓蹙起眉头。
“沈七!沈七在否?”
念到第三遍的时候,营帐后的阴影中缓缓转出一个少年太监,沉声应答道:“小奴在。”
眉眼依旧是曾经的眉眼,沈七却不再是曾经的沈七。
受到往事的感染,萧长宁心中沉痛不已,低声问道:“你迟到而归,霍骘就不曾起疑?”
“自然起疑,可他并未在我身上找到伤痕,只好作罢。”沈玹将空酒坛推到一旁,冷声说,“倒是太后心狠,一回宫便下令,命司礼监将那日随行的所有太监一并处死,想必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萧长宁听得心惊肉跳,忙问道:“那你是如何逃脱的?”
沈玹望向萧长宁,“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很器重阿七,不忍杀他。只是,那掌印太监不知道阿七已由我顶替了,便找借口抽了我三十鞭,将我贬去了殿下你的洗碧宫,因此而逃过一劫。”
那是他们的初遇,并不算太美好。
萧长宁脸颊红了红,有些心虚地调开视线,道:“我知道了,你蛰伏宫中多年,就是为了给沈七报仇是么?”
沈玹默认。
“我向来不是个好人,谁杀了他,我便要杀了谁。”沈玹嗤笑一声,又道,“再者,我以他的身份坐镇东厂,也是想让阿七体会一番人上人的滋味。”
萧长宁心中酸楚,缓缓吁出一口热气,道:“愿阿七泉下有知,来世可尽享荣华富贵,不必活得如此辛苦。”
说罢,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红着脸含糊不清道:“故事听完了,本宫答应你要自罚一杯的。”
她已有了醉态,沈玹勾了勾嘴角,侧在她额上一吻,伸手按住她还想倒酒的手,低声道:“不可贪杯。”
萧长宁却是不依,撒娇似的哼哼唧唧。
“沈玹,本宫想喝,想陪你一起喝。”
萧长宁微醺,醉眼朦胧地望着他,眼中闪着水光,心疼道:“旧事重提,你一定很难受罢?”
沈玹将她手里的酒盏夺走,替她饮尽残酒,方道:“有殿下在,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说着,他起身道:“夜深了,我们回去。”
“好……”萧长宁软绵绵地应了声,扶着案几站起,谁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踉踉跄跄歪歪扭扭,险些一头栽倒。
沈玹及时扶住她。
萧长宁倚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咦,我这是怎么啦?”
沈玹环住她的腰,感受掌心下纤瘦的腰线,沉沉道:“殿下喝醉了。”
萧长宁酒量差,梅花酒虽然甘甜,却后劲十足。此时她连饮了好几杯,不醉才怪。
沈玹索性单膝下跪,背对着她蹲下-身,示意道:“上来,臣背你回家。”
夜色深沉,灯火阑珊,宫道寂寥无人。萧长宁怔怔地趴在沈玹背上,身体随着他沉稳的步伐而点点起伏,不由鼻头一酸,喃喃道:“沈玹,本宫以后会对你好的,本宫……本宫……”
后面的几个字已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声,带着鼻音,软软绵绵的,呼出的气流如羽毛骚刮着沈玹的耳廓。
“好想告诉阿娘,本宫也找到那个……能背我走过一生的人啦!”她说。
沈玹脚步一顿,而后轻轻将萧长宁放下来站好,扶住她歪歪扭扭的身子道:“殿下站好,就一会儿。”
萧长宁懵懂地看他,醉眼迷蒙道:“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沈玹堵住了她带着梅香酒气的唇,哑声道:“突然忍不住了,想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