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疾风骤雨, 虞灵犀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个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乖乖的, 过两日再来接你。”那人极轻极低地道, 像是呢喃。唇上温热微痒,虞灵犀皱眉哼了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帐帘轻轻晃动, 不见一个人影。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下了一夜的雨, 庭院中的水洼明澈,倒映着浓绿的树影。一大早接到皇后召见的懿旨时,虞灵犀有些意外。她对冯皇后的印象并不深, 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春宴远远见过一回, 摸不准她的性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皇后指名召见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简单,其背后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 福祸难料。梳妆齐整出门, 虞灵犀看见立侍在马车旁的青霄, 愣了愣神。往常都是宁殷随行送她出门, 今日却不见他。虞渊亲自送女儿出门, 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 郑重叮嘱道:“乖女, 你姐姐会陪你一同入宫。切记千万要谨言慎行, 以大局为重。”“女儿省得。”虞灵犀又看了眼角门的方向, 这才定神,跟着虞辛夷一同上了马车。坤宁宫庄严肃穆。久闻冯皇后礼佛,连立侍在殿前的宫婢亦是宛如泥塑般,井然安静。待女官通传后,虞灵犀随着姐姐入殿,见到皇后身边的薛夫人时,虞灵犀心里一咯噔,心中不安更甚。“都起来吧。”皇后倚在坐榻上,手搭凭几,握着一串佛珠慢慢转动。她的目光上下扫视虞家二女一眼,落在虞灵犀身上:“都说虞将军两个女儿一刚一柔,恰似烈焰之于春水,今日细细一瞧,果然名不虚传。”虞灵犀与虞辛夷路上通过气,齐声道:“娘娘谬赞。”皇后道:“尤其虞二姑娘温婉淑仪,端庄娴静,与温润如玉的薛二郎乃天生良配。又闻二人青梅竹马,皆为文武肱骨重臣之后,难怪陛下如此挂心,嘱咐本宫好生安排这桩婚事。”虞灵犀抿了抿唇,被虞辛夷不着痕迹地拉住袖边,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薛夫人,这个小儿媳,你可还满意?”皇后稍稍起身,望向一旁静坐薛夫人。薛夫人慈善,含笑道:“陛下和娘娘体恤,促成良缘,臣妇感激还来不及,焉能有异词?”“既如此,本宫便做主保这个媒。待陛下赐婚旨意定下,便可为两家完婚。”皇后看向虞灵犀,“虞二姑娘,你的意下如何?”虞灵犀当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后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按捺住紊乱的心跳,蜷了蜷发凉的手指,温声道:“回娘娘,臣女婚姻大事,自然应遵父母之命。”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唯有礼教。这是虞灵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回答,既未当面应允,又不会得罪皇后。“甚好。”皇后给了身边宫婢一个眼神,宫婢立刻会意,将早备好的一柄玉如意呈
上,递到虞灵犀面前。那一瞬思潮迭起,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方提裙跪拜,抬起沉重如灌铅的双臂,摊掌举过头顶。她面色沉静,道:“臣女,叩谢娘娘赏赐。”待薛夫人和虞家姐妹退下,宫婢将殿门掩上。屏风后的阴影中转出一人,赭衣玉带,正是提督太监崔暗。“恭喜娘娘!虞将军手里的兵权一分为三,臣得一份,薛家得一份。”崔暗慢吞吞道,“若太子殿下能争气些,娶了虞大姑娘为太子妃,则兵权尽在娘娘手中,当是千古以来第一人。”皇后虚着眼,淡声道:“本宫只是深宫妇人,要兵权何用?不过是替太子谋划罢了。”知道一切内情的崔暗扯了扯嘴角,躬身敛目道:“娘娘英明。”宫外马车颠簸,摇散一路心事。虞辛夷长松一口气,握住虞灵犀冰冷的手指道:“岁岁,你没事吧?”拜见皇后的那短短两刻钟,她时刻担忧妹妹的反应,冷汗硬生生浸透了朱红的戎服。“没事。”虞灵犀摇了摇头,弯起温柔乖巧的笑,“皇后的意思亦是皇上的意思,他们要分阿爹的权,唯有顺从婚事才能表明衷心,使皇上放下疑虑……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阿姐。”她唯一庆幸的是,如今距离前世宁殷掌权只有半年,一切都还来得及。想快点见到宁殷。虞灵犀深呼吸,握紧了手指,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宁殷。马车回了虞府,还未完全停稳,虞灵犀便迫不及待地弯腰钻出,跳下了马车。今日入宫,她绾了小髻,金钗花颜,杏红的裙裾宛若芙蕖灼然绽放。她索性提起襦裙,迎着雨后潮湿的风不管不顾地朝后院罩房跑去。推开门,罩房空荡荡的,不见宁殷。她定了定神,又去了藕池栈桥,去了水榭,都不见宁殷。出去了?正迟疑着,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虞灵犀心下一喜,忙转过身……笑意一顿,她有些失落地唤了声:“兄长?”“见到哥哥就这么不开心?”虞焕臣挑了挑英气的剑眉,颇有些幽怨。“哪有?”虞灵犀平复了一番急促的呼吸,终是没忍住问,“卫……殿下呢?”虞焕臣没有说话。虞灵犀便猜到了,一颗心便像是坠入池中的石子,慢慢地往下沉着。“他去哪儿了?”她轻声问。得是走得多匆忙,才会连与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不知。岁岁,眼下情形紧迫,虞家不可能藏他一辈子。”虞焕臣道,“不过他在宫外有一定的势力,总归有去处。只是那势力没有触及朝堂核心,在宫外再顺风顺水,入了宫也会寸步难行。阿爹同意交权,亦是弃卒保车,如今虞家处于风口浪尖,他离咱们越远便越安全。”眼下形势,不是宁殷会连累虞家,而是虞家会连累宁殷。“我知道的,兄长。”虞灵犀垂下眼睫,低声道,“皇上若是抓住了他与虞家交好的把柄,便会猜忌他
掌握了虞家兵权,对付虞家的同时亦会连累他。”她只是有些失落,前日他还笑着坐在榻边,欣赏她困倦的睡颜,今天便空荡荡不见了人影。一同经历了这么多起起落落,不该这般草率告别。“今日入宫面见皇后的事,虞辛夷已经仔细同我说了。”虞焕臣试着岔开话题,“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沉得住气,你做得很好。”荷叶上的积雨滚了两圈,吧嗒滴落水中。虞灵犀认真道:“我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是兄长,我不想嫁薛岑。”虞焕臣讶然,很快定下神来,皱眉问:“因为……他?”虞灵犀点点头:“因为他。”“你们都说我与薛岑青梅竹马,天生一对。的确,薛二郎在遥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心里少有的慰藉,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男女之情。”虞灵犀眼中蕴着温柔的光,没有愤世嫉俗和矫揉哭闹,只是安静的、坚定地告诉兄长,“我最是惜命,无论被逼到何种绝境都会好好地活着,虽救过薛二郎,却从未想过要和他一起死。唯有宁殷,我情愿以命相托……”虞焕臣倏地睁大眼。“岁岁!你不可以做傻事。”虞焕臣面容少见的严肃,双手按住虞灵犀的肩,制止她脑中那些危险的想法,“何况赐婚是皇上决定的,无论真死还是假死都是抗旨,你明白吗?”“我知道呀。”虞灵犀笑了笑,安抚道,“所以,现在还没有到绝境,不是么?”虞焕臣看着妹妹,半晌不语。……虞灵犀独自去了宁殷住过的罩房。雨光浅淡,她纤细的指尖缓缓拂过窗台案几,最后停留在那张齐整的睡榻上。房间看起来和以往一样,案几上还摆着没有饮尽的凉茶,虞灵犀实在看不出宁殷带走了哪样东西。明明答应过,能送一样东西给他饯行的。心中酸酸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团厚重的棉花。宁殷在时尚未有太大的感觉,直到他走了,她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心中的绵长的苦涩来。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连着两日,虞灵犀都会独自去罩房中坐一会儿,仿佛这样便能让她定下心神,应对即将到来的婚事。既然假死是为抗旨,总有别的办法延误婚期。正想着,她蓦然一怔。今日罩房中出现了一口红漆包金皮的大箱子,就突兀地摆在宁殷的床榻前。虞灵犀分明记得,昨日来时房间里并未有这口箱子。而且她吩咐过仆从侍婢,不许任何人动宁殷的房间,不太可能是别人搬来的。莫非,是宁殷回来拿落下的东西了?虞灵犀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忙小跑进屋,四下环顾了一番,按捺着欣喜唤了声:“卫七?”没有回应。她咽了咽嗓子,又唤道:“宁殷?”“就这么想我?”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虞灵犀心尖一颤,回过头去。醒来时,虞灵犀正躺在狭窄黑暗的密闭空间内。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
睡前的一幕浮现脑海。她记得听到了宁殷的浅笑声,刚惊喜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阴影落下。继而耳后一阵微痒的酥麻,她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落入一个宽阔硬实的怀抱中。再后来,她便躺在这里头了。身下是冰滑细腻的蜀绣褥子,还仔细垫了柔软的枕头,侧面有通气的空洞……若没猜错,她此时正躺在那口红漆包金皮的漂亮大箱子里。虞灵犀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只闻一阵轻微的颠簸过后,箱子被小心地搁放在了地上。继而,沉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虞灵犀咬唇,屏住了呼吸。一阵窸窣的声响后,箱子打开,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果然,宁殷那张俊美冷白的脸便出现在箱口上方,四目相对。他墨眸含着浅笑,俯身时耳后的墨发垂下,几乎落在了虞灵犀的鼻尖上,就这样欣赏着虞灵犀优雅躺着的模样。而后,宁殷极慢地眨了一下眼,勾着笑意:“避开那些碍事杂鱼花了些时间,委屈小姐了。”“……”虞灵犀瞪他,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她抬手将他那缕漂亮的头发拂开,气呼呼道:“卫七,你到底要作甚?”“小姐不是答应过,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么?”宁殷抚了抚箱中美人的脸颊,带着珍视的意味,缓声道,“我想带走的,唯小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