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轻轻地落在白纸上,一笔成书。
啪!
笔杆忽然断了。
笔尖的墨汁一洒,溅到了乔岳山的左手。
乔岳山放下断裂的毛笔,取了帕子擦手,还没擦到,帕子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乔岳山躬身去捡,起身的一霎,脑袋撞到了桌子。
乔岳山烦躁地皱了皱眉,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管家惊恐的声音:“老、老爷!大、大、大、大、大……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便回来,何必如此慌张?”乔岳山坐在屋里道。
管家的声音惊恐不已:“不、不、不……不是这个大小姐,是……是……是以前的……大小姐!”
以前的大小姐?囡囡?
心念一动,乔岳山掀开帘子出了正院。
……
这是乔薇第一见到传说中的恩伯府,高高的围墙,青灰色墙身,墙头盖了朱红色瓦片,一眼望去,如同一条盘睡的长龙,大门上的铆钉比碗口还大,头顶牌匾上,几个金色大字闪烁其华。
仅仅是站在门口,乔薇便感到一股奢华又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秀才眼眶湿润,老爷与夫人抱着小姐,谈笑着跨过门槛的画面清晰如昨。
“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乔薇一脸茫然。
老秀才用袖子擦了泪:“是的,你在这边住了十五年。”
乔薇提着裙裾,走上台阶。
小厮拦住她,凶狠地问:“干什么?不是让你等着呢?下去!下去!”
乔薇没理他,抬手抚上了石壁。
乔薇,如果你在天有灵,是不是还想回一次家?
风吹起墙外的丝竹,竹叶沙沙作响,似女子细语低喃。
乔岳山在直通大门的青石板小道上看见了乔薇,这是自乔薇被逐出家门后,乔岳山第一次见到她,个子高了,脸颊瘦了,五官全部长开,像极了她娘,就连眉间隐隐勃发的英气,都与她娘当年的一般无二。
“囡囡。”乔岳山轻声唤道。
乔薇正在抚摸石壁的手一顿,抬起眼眸,淡淡地看向了他,身着锦衣宽袍,气度不凡,不必说也能猜出是她父亲同父异母的二弟乔岳山了。
“二叔。”乔薇淡定地打了招呼。
连语气都越发像沈氏了,若非沈氏已故,乔岳山几乎要以为她这几年是与沈氏待在一块儿。
乔岳山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你回来了。”
乔薇拍了拍手上的尘沙,淡笑道:“二叔这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族老们都不在,二叔还是收起你那一套,省点力气待会儿再用,因为这次,我可能会与二叔耗上许久。”
乔岳山狐疑地蹙了蹙眉:“囡囡你在胡说什么?”
乔薇好笑地说道:“你老婆孩子没告诉你我会上门么?”
乔岳山一头雾水。
乔薇淡淡地看着他:“你们乔家对我做了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乔岳山语重心长道:“当年的事,我也是逼不得已,你犯了大错,按族规要被沉塘,我无奈才出此下策,将你逐出了家门,只有不是乔家人了,才不必遵守乔家的家规。”
乔薇敛起了笑容,一瞬不瞬望着他眼睛,正色道:“家规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平白受冤,试问我爹娘若在,会怎么做?是像你一样,用最简单的法子将我逐出家门?还是排除万难,冒着得罪王府的危险查出真相,还我一个公道?
别说什么你是为了大局着想,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而已,既在族人眼里做了好人,又铲除了大房的眼中钉,比起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咬过来的恶人,二叔你这种伪君子才更让人恶心!我十四五岁的年纪,被全族人抛弃,你可有想过我要怎么活下去?”
乔岳山压下被骂出来的火气,道:“我给了你银子,让你好生安家的……”
乔薇冷笑:“是吗?银子呢?”
假山后,徐氏缩回了脑袋,当年丈夫让她交给大乔氏的五千两银票,被她吞了四千五百两。
这个小贱人,不是失忆了吗?怎么好像又记起当年的事了?
乔薇当然不记得“自己”曾经拿走了多少银子,只是看原主的生活状况,如果真得到巨大的补偿,怎么也不至于落魄成那样。
“我给你五千两。”乔岳山说道。
乔薇淡淡一笑:“五千两不过是我爹娘遗产的九牛一毛吧?若果真像你说的,你将我逐出家门是为了救我,你是个好人,是真心实意疼爱我,那为何不把我爹娘的遗产全部给我?让我流落民间长达五年,食不果腹、颠沛流离,带着一双孩子,几度几欲饿死、病死,我但凡有个小庄子,都不至于过成这样!”
乔薇讲了许多,然而乔岳山只记住了一句:“你……你有孩子了?”
乔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全家都知道了,怎么,就你被蒙在鼓里呢?”
乔岳山捏紧了拳头,回过头,一眼瞟到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转身三两步走过去,一把将徐氏从假山后扯了出来:“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徐氏胆战心惊地说道:“没……没什么……老爷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就是上门找茬的……”
“哟,二婶这话讲得好没道理,说的我多想上门找茬一样,不是被你们逼的,我何须再踏进这个恶心的地方?”乔薇跨过了门槛,小厮要拦,被她随手一抓,丢出了三米开外,乔岳山与徐氏都看呆了。
乔薇道:“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隐瞒,回去慢慢闲聊,我没功夫与你们扯淡,我今天来,就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二叔若是能自己做主,就爽快些,现在给我;若是不能,就去把族老们叫过来做个见证。”
徐氏拍开了丈夫的手,直起身子,走到乔薇面前,目光越过乔薇,落在了大门外,除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就是一个曾被辞退的大房奴才,那奴才她记得,叫旺财,是大房的忠仆,曾替大房管账,能耐与忠心都无可挑剔,难怪这小贱人知道了家产的事,想来是这老家伙告诉她的。
不过也只是这老家伙罢了,并没有看见乔峥的影子,想来廖哥儿一棒,已经把乔峥打死了。
徐氏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对乔薇道:“你已经是被逐出家门的千金,有什么资格见族老?你爹是乔家人,他的遗产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娘嫁进我们乔家了,那就是乔家的媳妇!她生是乔家人,死是乔家鬼,她的东西,也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乔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们侵吞了我爹娘的遗产,还大言不惭地说与我没有关系,我是我爹娘唯一的骨血,他们的遗产与我没有关系,难道还与你们这些庶出的弟弟弟妹有关系?”
徐氏厚着脸皮道:“那是自然!我们姓乔!”
乔薇的唇瓣浮现起一丝嘲弄:“好一个你们姓乔,我听闻,在家从夫,夫死从子。”
徐氏不屑道:“亏你还知道,你娘又没生下个儿子,你这不中用的女儿犯下大错早已不是乔家的一份子,你怎敢妄图要回她的东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休想从乔家拿走一个子儿!”
乔薇淡淡地笑道:“我不是乔家人了,那我爹是吗?”
徐氏一怔。
乔薇转头对老秀才道:“先生,劳烦你把我爹请出来。”
乔岳山怀疑自己听错。
徐氏张大嘴。
二人不约而同地朝老秀才看了过去,这辆马车是特质的,优点就是车厢有个后门,拉下来是一个斜坡,恰巧够轮椅通过。
老秀才将轮椅推下马车。
看到轮椅上的乔峥的一霎,乔岳山与徐氏全都呆住了。
车夫从马车底取了折叠的木板,打开铺在乔家大门口的台阶上,与老秀才合力将轮椅推了上去。
车夫又将木板铺在了门槛上,让轮椅滑过门槛。
老秀才推着轮椅在乔薇的身旁站定,给乔岳山与徐氏行了个不大不小的礼:“二老爷,二夫人,别来无恙。”
乔岳山与徐氏石化了……
宅子里速来藏不住事,几乎是乔峥前脚出现在恩伯府,后脚消息便传回了族里,族老们全都震惊坏了,死了十几年的人说回来就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族老们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乔家。
乔家的老太太与三房、四房自然也听说了消息,孟氏与三夫人吓得够呛,她们第一反应与徐氏相同,都不觉得那是活人,而是乔峥的鬼魂。
他们不仅侵吞了乔峥与沈氏的遗产,还把他们唯一的女儿逐出了家门,乔峥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他们算账了……
三夫人大叫:“都怪二嫂!我当初就说别做得那么绝!她非不听!”
这决定可不是徐氏一个人做的,但三夫人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诽谤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只得全部推到了徐氏头上。
孟氏没接话,谭妈妈告老还乡了,她身边如今最得力的当属薛妈妈:“雪琴,你快去花厅瞧瞧!是不是真的是乔峥死而复生了?”
“……是!”薛妈妈忍住通体的恶寒,迈着小碎步去了。
花厅内,乔岳山与徐氏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几位族老依次坐在两旁,乔峥的轮椅在大厅的中央,乔薇与老秀才伴在他身侧。
乔峥的容貌较之十五年前有了些许变化,鬓角早生华发,眼神沧桑,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但还是能一眼认出他就是乔峥。
当着一群无知的老百姓,徐氏还能否认乔峥的身份,可在那么多看着乔峥长大的族老面前,徐氏不敢随意歪曲事实。
徐氏捏紧了帕子,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乔薇的目光扫过故作镇定的乔氏,以及目瞪口呆的所有人:“大家可认出来了?”
众人没说话,但眼神,泄露了答案。
七长老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乔峥怎么变成这样了?”
六长老道:“乔峥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徐氏飞快地问道:“是啊,如果这真的是大哥,他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我们?你该不会是……随便找了个容貌相似之人,糊弄我们吧?”
叮!
易千音按响了轮椅上的铃,双目如炬地看着徐氏,那愤怒的眼神,让徐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乔薇解释道:“我爹落水自救后,被困在了海上的一座孤岛上,孤岛荒无人烟,既没有人出去,也没有人进来,我爹曾尝试作竹筏离开孤岛,奈何风浪太大,没有成功,一直到前不久,一艘路过的商船被风浪打坏了桅杆,不得不停在孤岛休憩,我父亲才终于有机会跟着离开了孤岛。”
“敢问是哪里的商船?”五长老问。
乔薇答道:“是一艘洋船,他们不小心弄花了地图,在海上迷了路,也多亏他们迷路,否则也不会阴差阳错救了我父亲。”
这艘洋船是真实的,搁浅孤岛的事也不是杜撰的,船长是一位冥修认识的洋商,乔薇不怕乔家去查,因为这个谎,乔家无论如何都戳破不了。
“后来我父亲上了岸,便立刻赶回京城,半路遇上了我,我们才父女团聚了,至于你们问我父亲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恐怕就要问问座上的二夫人了。”
乔薇说着,看向了主位上的徐氏。
徐氏的心里一个咯噔:“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乔薇眼神冰冷:“我与我父亲在灵芝堂附近行医,你让人殴打我与我父亲,我父亲被打中头部,当场昏迷,事后虽救醒了,却又气中了风,就成了如今这样。”
“你胡说!”徐氏站起神来,“大家千万不要信她,她是来夺回家产的,为了夺回家产,她无所不用其极!她甚至污蔑我!挑唆我与乔家的关系!”
一听是要夺回家产的,长老们的眼神变得微妙了。
乔岳山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这里除了他以外,最后资格开口的便是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