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芈陆的灵力被吸食干净之前,斛律偃放开了他。
倒不是因为斛律偃突然对他起了怜惜之情,而是因为斛律偃坚持不住地倒在了他身上。
芈陆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整个人看上去羸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尽管他看不见,却能有所感觉。
在斛律偃倒向他的同时,他也撑不起斛律偃身体重量地倒在了地上。
每次被吸食灵力时,他的心脏都会传来剧烈的阵痛。
之前两次他还不明白是何原因,可就在方才,他骤然意识到这应该和他使用了斛律偃的半颗心脏有关。
方才的疼痛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已经没有力气去推搡压在身上的斛律偃,他扭头看去,发现斛律偃又昏迷了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芈陆看着金黄的光线慢慢收拢到茂密的枝叶后面,浓稠的夜色宛若落入清水中的黑墨,一点点地侵染了被树木遮挡得只剩下小片的天空。
不知不觉的。
天黑了。
此时夜色深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在耳旁响起,伴随着风吹动枝叶的哗啦啦声。
初秋的天还没凉下来,仍旧带着夏天的热气,暖烘烘的风吹在芈陆的脸上,吹得他的额头溢出一层浅薄的汗水。
然而他无法动弹。
白天几乎被吸干灵气,他躺了一天也只恢复些许,灵气是修真人士的根本,大量流失灵气不仅会让一个修真人士沦为废人,还极有可能直接丧命。
思及此,芈陆一阵后怕。
紧随而来的是茫然。
刚重生回来,他着实怕了前面十次轮回,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当即决定去救斛律偃。
可这几天的经历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不仅没有改变命运,反而使生活变得更为糟糕。
如此一来。
岂不是本末倒置?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之前被数百年围着斛律偃打转的时光禁锢了思维。
他的确想赎罪。
可眼下命都快没了,还拿什么赎?
深思熟虑过后。
芈陆打定主意逃跑。
但他的身体早已透支,恢复灵力也绝非一件易事。
他休息那么久,只能将将保持清醒,又哪儿来的力气推开斛律偃从这个看上去像是深山野林的地方逃走?
他还需要时间。
芈陆闭上眼,调整呼吸,待平心静气后,
他开始调动身体里剩余的灵气。
他以前修炼都有师尊帮忙挑选合适的宝地,并有蕴含着浓郁灵气的宝物傍身。
可即便准备得如此充分,他每次修炼也收效甚微。
而这里远远比不上他曾经修炼的环境。
芈陆不禁忧心忡忡。
他无法打坐,只能就这样的姿势修炼。
他以为自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入定,甚至不能入定,却不想才过了片刻,他便成功入定了。
刹那间,他看清了周遭。
只见一层淡淡≈ap;
30340;金色从地面升起,如薄雾那般飘渺,如丝绸那般顺滑,蔓延在融入夜色的树林间。
那便是灵气。
芈陆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灵气的存在。
以前每次修炼于他而言,无异于隔空探物、隔雾观花,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皆成为他修炼的阻碍。
更令他诧异的是,那些灵气好似有生命一般,主动向他围绕而来。
灵气争先恐后地覆盖上他的身体,在他身体上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越来越多的灵气在漩涡中汇聚。
很快,浓郁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灵气以极快的速度浸入芈陆的身体里。
若说不久前芈陆的身体还是一个被放空了气的皮球,那么现在,这个皮球的裂口不仅得到修补,还被灌入了更多的气。
以至于皮球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圆度。
身为修真人士,芈陆自然知道修炼的状态有多么难得。
他不舍得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索性咬牙把逃跑的计划往后推了推。
三天后。
他再睁开眼,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他微微动了下手指,便感觉到了灵气在指尖流动的轨迹。
貌似有哪里不一样了……
哦对,他的视觉更明朗了,他的听觉更敏锐了,他全部感官都好似被水洗过一般,洗去了面上蒙着的灰尘。
突然间,整个世界都清晰了。
因为他进入了炼气巅峰,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便能筑基!
想他六年来始终在炼气初期徘徊,这才三天功夫,竟然一口气达到了炼气巅峰!
芈陆又惊又喜,恨不得再修炼三天。
可他抬头看见暗色的云朵从天边翻滚而来。
要下雨了。
他只好暂时作罢,神清气爽地站起身,使用净身术把自己清洗了一遍。
再观察周遭,发现这里果然是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
虽不知这里是何处,但想来还在京城的范围里,只要走出这片树林,就能找到方向。
芈陆回头看了眼斛律偃。
斛律偃背靠一棵树,歪着脑袋,薄薄的眼皮搭在眼眶上,如他修炼前那般没有一点声息。
芈陆从乾坤袋里拿出厚实的衣服,自己穿上一套,又为斛律偃穿上一套。
为斛律偃穿衣服时,他注意到斛律偃的手和脚都被磕碰得有些畸形了,尤其是左脚,严重到了估计无法站立的地步。
毕竟白藕做成的四肢,加之他的修为有限,不能以假替真。
但他的乾坤袋里没有多余的白藕,想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芈陆把乾坤袋里的灵石和宝物都拿出来,绕着斛律偃摆放成了一个圈。
等斛律偃醒来,伸手就能摸到其中一样。
他心情复杂地向斛律偃告完别,起身便走。
然而他没看见的是,他转过身后,树下斛律偃的眼皮猛地掀开,露出空洞的眼眶,里面似乎泛着诡谲而幽
暗的绿光,一瞬不瞬地冲着芈陆的背影。
芈陆刚刚迈出两步,那阵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
他猛地捂住胸口,痛得弯了腰。
他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像极了一条搁置在鱼板上快要死去的鱼,张着嘴用力喘气。
下一刻,身后传来动静声。
芈陆艰难地回头,随即震惊地看见斛律偃试图靠着畸形的四肢站起来,可几次都是徒劳,还没站稳又重重摔了回去。
最后,斛律偃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
可没过一会儿,他竟然伸出双臂,吃力而缓慢地拖着身体往前爬,他硬是爬到了芈陆的脚下。
摆放在地上的灵石和宝物被他的身体撞开。
斛律偃的手摸索到芈陆的脚,他一把握住芈陆的脚踝,几乎要把芈陆的脚踝握碎。
难以想象这惊人的力道是如何从一只畸形的手里传出来的。
芈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得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由小渐大。
眨眼间,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模糊了他的视线,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但再痛也没有胸口处那种心脏被细线紧紧勒住的感觉痛。
他痛得快要窒息,差点眼皮一翻地厥过去。
脚下的斛律偃一动不动,露出来的脖颈被雨水淋得惨
白。
若非他手上还在使力,看上去真就和死人无异。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撒手,恨不得将自己和芈陆融为一体。
芈陆眼前阵阵发黑,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痛到颤抖的指尖轻轻碰上斛律偃被淋湿的头发。
仅是瞬间。
钻心的痛消失不见了。
芈陆的手心贴上斛律偃的脑袋,雨水淌过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知道了——
原来他修炼能力的提高是源于斛律偃的心脏。
原来他胸口处三番两次的刺痛是源于斛律偃的心脏。
自他喝下那碗药起,他就和所有将来会被斛律偃杀掉的人一样,性命完全地掌控在了斛律偃手里。
想逃?
没门。
他逃不了。
别说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只是逃出这方圆一里,也是痴人说梦。
他有种感觉,要是他敢再朝前走上一步,那阵痛会真正要了他的命。
雨势越来越大,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芈陆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雨水砸在身上的痛,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挥手将地上的灵石和宝物全部收入乾坤袋中。
随后,放在斛律偃脑袋上的手往下滑去,揽过斛律偃的肩膀。
另一只手顺势斛律偃膝下穿过。
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斛律偃。
他垂眸看着斛律偃双眼紧闭,整张脸比死人还要白,停顿一瞬,目光移到斛律偃的手上。
那只白藕做成的手被斛律偃
很好地操控着,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
芈陆闭了闭眼,运转灵力在他们头顶形成一片小的保护伞。
他认命了。
这是他欠下的债,该由他亲自偿还。
芈陆抱着斛律偃在雨中穿行,约莫一刻钟后,他们出了树林。
雨幕中的能见度极低,许是芈陆即将突破炼气巅峰的缘故,他居然能看见不远处的几家农舍。
这里应该是京城的郊外,除了身后的树林以及前方的几家农舍外,只有不成形的几块农田镶嵌在大片的荒芜之地中。
芈陆不敢随意惊扰那几家农舍,只好绕过农舍继续往前走。
好在没走多久,他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房屋。
显然这处房屋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外头杂草丛生,长到了半人的高度,掩映着残破的屋门。
走进去后,里面灰尘漫天,墙壁和屋顶皆
有损坏,漏了几个大洞,冷风夹着雨水呼呼往里灌。
芈陆在一面墙壁下找到一处勉强遮风挡雨的位置。
他把斛律偃放到地上,先在他们周围布上一层结界,后使用灵力烘干他和斛律偃身上的雨水。
虽然芈陆身体里灵力充沛,但是他仅用三天便从炼气初期达到炼气巅峰,对灵力的掌控还不够到位,烘干衣服的过程着实费了一些功夫。
在这过程中,斛律偃没有任何动作,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过他的手也没有闲着,再次握住了芈陆的脚踝。
黑暗中,芈陆感觉到了斛律偃的五指紧紧扣上他脚踝的力度。
握得他阵阵生疼。
芈陆从乾坤袋里拿出几件过冬的衣服垫在地上,把斛律偃抱上去后,他也坐到一旁休息。
结界隔绝了一半的风声和雨声,但还是能听见风雨吹打在屋檐上发出的剧烈响动。
宛若魔鬼在张牙舞爪地咆哮。
芈陆喘了口气,才扭头看向躺在身旁的斛律偃。
他隐约看见斛律偃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但斛律偃握着他脚踝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稍微挪动一下脚,斛律偃便会猛地掀开那层薄薄的眼皮,并毫不留情地给他的心脏来上一击。
那滋味真的太痛了。
痛得他想当场死去算了。
芈陆不想再经历那种痛,便不敢乱动,只能如雕塑似的纹丝不动地坐着。
他想到他跟随了斛律偃数百年,居然等到重生后才知道斛律偃能吸食他人的灵力。
难怪斛律偃杀人的方式如此与众不同。
难怪斛律偃从不打坐修炼。
也难怪整个修真界没有哪个大能可以一眼看出斛律偃的修为。
在所有修真人士眼里,斛律偃就是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不仅没有修为,也没有灵力、没有识海、没有灵府。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行走的躯壳。
如今,芈陆总算知晓了这一切的缘由。
想来斛律偃能如此迅速地操控白藕做成的手脚,也是托了
他被吸食走的那些灵力的福。
只是斛律偃刚开始吸食他人灵力,业务还不熟练,需要摸索到方法才能消化干净身体里吸食到的灵力。
这也是斛律偃躺了这么久的原因。
外头的风还在吹、雨还在下。
这场风雨来得格外突然,也来得格外持久。
芈陆休息到半夜,又开始打坐修炼。
他只差一点便能突破炼气巅峰了,若是成功筑基,他的修为便能往上增长一大截。
这里的灵气不如树林里充沛,但聊胜于无。
他方才从乾坤袋里拿出不少高级灵石和宝物,有这些东西供着,加之他修炼能力的提升,筑基应该不成问题。
入定后的芈陆已然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越往后走,他灵力运转得越吃力。
犹如一个正在朝着山巅攀爬的人。
他的体力即将消失殆尽,他的行动一次比一次艰难。
可巅峰就在眼前。
待他一鼓作气冲破那层壁垒后,眼前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他睁开眼,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方才不一样了。
暖意顺着血管冲向四肢百骸,一时间,他的整个身体都被从深处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力量填满。
这是——
筑基了?
他达到筑基期了!
芈陆惊喜地摊开双手,低头查看自己的掌心。
他从未想过筑基会是如此轻松!
他分明记得和他同门的弟子们筑基过程十分漫长,筑基失败以及反噬都是常有的事。
可他却容易得好似只是吃了口饭、喝了口水那般简单。
对了!
是斛律偃的心脏起了作用!
芈陆听见自己心脏跳动时发出的怦怦声,沉稳而有力,哪里能想到不久前的他还拖着一个病秧子的身体?
是的。
这些天来,他来回奔波、多次受伤、还吹了风、淋了雨,换作往常,他早就一病不起,甚至可能病得一命呼呜。
然而眼下,他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成功筑基。
他的目光转向斛律偃。
筑基后,蒙在他视线上的那层灰被洗掉,黑暗中,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斛律偃的面容。
怦怦——
怦怦——
他心跳如雷,可能是被惊喜到了,也可能是被震撼到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曾经无数次听说的话——斛律家的人有着特殊体质,若将其祭祀,以其手、眼、舌等为药引,方能解救数个大能。
而斛律偃,便是数万年难得一遇的药引。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整个修真界争抢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想要得到的东西。
不知何时,外头的风雨停了,汇聚在屋檐上的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到泥泞的地上。
透过屋顶的洞,能看见天空的颜色由深过渡到浅,明黄的光线呈放射状地染亮了
还未散去的厚重乌云。
天亮了。
芈陆欲起身,却发现斛律偃的五指仍旧紧紧扣着他的脚踝,他犹豫了一下,直接伸手去抱斛律偃。
谁知芈陆的手刚碰到斛律偃的肩膀,原本安静睡着的斛律偃突然睁开眼。
斛律偃以极快的速度松开握着芈陆脚踝的手,随即用力抓住芈陆的手腕。
芈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灵力在迅速流失。
灵力一波接着一波地涌入斛律偃的身体里。
尽管这次芈陆胸口不再疼痛,可他依然动弹不得,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皮球,并肉眼可见地干扁下去。
直到斛律偃松开手,他竟然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栽倒在地。
下一瞬,他绝望地发现——
他的修为跌回练气初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