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张棣住处,莫员外闷闷不乐。这些日子,凭着自己对上圆滑,对下狠辣,混得风生水起。张棣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在新安县里,就是数得着的人物。自己平日里巴结的,也不过只是县尉、主簿这些人,就连知县都难得一见,怎么敢小瞧他?
手里提着两盒点心,莫员外心里想着办法。
张棣送走莫员外,心里极其不快。坐在院子里,喝了两壶茶水。见天色晚了,才走出院子。
到了大街上,人流如织,相当热闹。街两边有许多饺子馆和面馆,客人都很多。新安县离洛阳较近,一切都学习洛阳的款式,就吃的食物也学洛阳。
这条街明显就是新建的,店铺大多类似,就连牌匾也是类似风格。都是在门前立一个望子,后边是黑底白色的牌匾。门并不高大,而且向里很深,显得有些黑暗。
张棣看了很久,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后来仔细一想,嘿,这不就是阴间的风格吗!
走过了很多家店铺,张棣实在不想进去。不觉越走越远了,快到街头,抬眼看见一间明显不同风格的店铺。
这一家铺面前面一个阁子突出来,挂了些烧鸡、烧鹅。一扇大门,全部打开,整个前厅一览无余。迎面是一个柜台,柜台后面一口大锅,卖的是拉面之类。
张棣道:“这一家店看着顺眼,怎么一个客人没有?”
左右看了看,实在不解,抬步进了店内。
小厮看见张棣进来,两眼放光,急忙迎了上来。
张棣道:“看你卖的是拉面,不知现在做不做生意?”
小厮急忙道:“做的,客官尽管坐下!要吃什么,尽管点就是!”
张棣道:“那就点一碗拉面,再要一只烧鸡,打一角酒。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吃食?”
小厮道:“客官点的已经够多了。若是再点别的,只怕吃不了。”
张棣道:“无妨,我带回去慢慢吃。”
小厮道:“还有诸般卤味,客官到那边阁子里慢慢点就是。还有诸般凉菜,像是脆藕、韭菜、豆芽之类,这个季节的时令蔬菜无所不有。客官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
张棣道:“那就来一盘酱牛肉,再来一盘凉拌脆藕就是。”
小厮听了不由苦笑:“客官,酱牛肉确实没有。我们这店里客人稀少,不敢买牛肉来卤。客人要吃肉,尽管点些烧鸡鹅来吃。像是牛肉这类,店里确实没有。”
张棣听了摇头:“看你们铺面不小,怎么连牛肉都没有?算了,把烧鸡撕了,我拿来下酒。”
正在这时,一个年老员外从后转出来。见到张棣,急忙上前问好。
张棣回了礼,问道:“主人家,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怎么你店里就我一个客人?”
店主人叹了口气:“这两天新安县的行人太少,有什么办法?再者说了,现在街里面的饭店越开越多,我这店位置比较偏远,自然就没什么客人了。”
张棣笑道:“你这店里做的是拉面生意,只凭着外人怎么行?本地人不来店里,定然是你店里做的不好了。”
店主人急忙摇头:“我这是新安城里有名的良心店家!做的饭菜,十足的味道好,多少人抢着来吃!唉,若是在两个月前,店里生意不知有多好!只是现在,不说也罢——”
说完,禁不住摇头。
张棣听了奇怪。问道:“为什么这样?饭菜味道做得好,应该客人多才是。”
店主人苦笑:“因为两个月前,知县官人说新安县正在驿路上,东来西往的客商太多。路上的店铺招牌杂乱,现在的宣抚相公又是个喜欢整齐划一的,不中他的意。要求各家店铺统一改招牌。店铺自己花钱,却要做成他们所定的样子。花钱倒也罢了,官人看外面的招牌,活像阴间一样。哪个愿意?”
张棣点了点头道:“确实。走在这条路上,好似到了阴间,大白天都凉气森森。”
店主人道:“知县看店铺不愿意,不由勃然大怒。不过新安县正临驿道,又离洛阳不远,知县也不敢放肆。听说使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被宣抚相公抓住,是要受重惩的。”
张棣道:“宣抚相公关心百姓,官员做官,确实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店主人道:“所以知县就想了办法。本县有一个莫员外,泼天的钱财,很是有手段。知县就找民这个莫员外,让他把此事办妥。只要办妥了,就会给他很多好处。”
张棣听了笑道:“这个莫员外,刚才我也见过,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怎么新安城里的人,都说他心狠手辣?”
店主听了,叹了口气:“莫员外这个人,遇到外乡人,或者是官面上的人,都客客气气。而且对本乡人,如果不是与他有利害冲突,也挺和善的。但是与他有冲突,那就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莫员外接了知县交待的活,哪敢不放在心上?他告诉沿待的商铺,不换招牌,那就不用做生意了。把这条街从里到外,划分成五段。首先收拾的是最里面的那些商铺。不换招牌,他就指挥着子弟堵住店门,不许做生意。再不听话,店铺门面上泼尿粪,砸门面,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打开门做生意,谁受得了这个?若是去报官,官府也不说不管。只是做这些事,莫员外都是背地里指使手下干的,甚至手下也是夜晚干的,官府又能怎么样?不用一个月,大部分店铺的招牌都换过了。”
张棣听着隐隐觉得不对,对店主人道:“那你家的门面,怎么还没有换?”
店主人道:“我本来要换的,奈何犬子不同意。大郎性子犟,二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直不肯换。因为我家在外最外面的一段,莫员外没有来找我们。直到最后了,莫员外手下才找上门来。我两个犬子,晚上轮换值班,带着几个小厮,莫员外竟然占不到便宜。”
“哎——”说到这里,店主人摇了摇头。
张棣问道:“最后——”
店主人道:“最后还能怎么样呢?莫员外还是莫员外,新安城里的风云人物。我两个犬子与他作对,最后就被他弄死了呗。大郎一个人晚上值班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在谷水里淹死了。二郎不信邪,还晚上巡逻,结果有一天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被一头牛乱脚踩死。老汉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还都没有人看见,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
张棣道:“报官啊!难道报官也不管?”
店主人苦笑:“官人没有听见吗?他们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再没有别人看见。一个在河里淹死,一个被牛乱脚踩死。去报官有什么用?官府怎么会管这种事情?”
张棣张着嘴巴,看着店主人,很久也没有想出应对办法。
是啊,人是自己死的,关官府是什么事?官府查明了人的死法,自然就不管了。再到官府去闹,就要拿人了。
过了很久,张棣才问店主人:“现在主人家欲如何?这样的手段,确实不好应付。”
店主人道:“我就两个儿子,全部死了,如休肯善罢甘休?三个女儿都嫁了,如今把这个小厮收作儿子,与什么莫员外硬抗到底罢了。我们两个都是同进同出,绝不一个人,让莫员外打不到机会。要么,莫员外就把我们全家都杀得精光,要么我的店就开在这里,让他不能称心如意!”
张棣叹了口气道:“这样太过可怜了些。难道莫员外就这样看着?”
店主人道:“莫员外有办法。客官看我这店里,半天只有你一个客人,生意怎么做?莫员外发了话,本地人只要进我的店,就是与他作对,必然要收拾。现在店里只能外地客人的生意,偏偏这店的位置又不好。”
小厮把烧鸡撕好,端了上来。又打了一角酒,拿了个杯子,让张棣自斟自饮。
店主人起身,一边摇着头叹着气,一边向后边去了。
张棣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
作为平头百姓,遇到这种事情确实无可奈何。两个儿子死了,报到官方去,一点用处没有。关键是,官府这样做合情合理,你挑不出毛病来。下面莫员外逼着改牌匾,明面上看来,没有用不合法的手段。只要官府稍加配合,平民百姓就束手无策。
这种事情报到上面也没有用。到了河南府,就是查下来,新安县也没有用不合法的手段。所谓的莫员外迫害,可以推说是店主人的妄想。妄想值几个钱?官府总不可能按照妄想来断案。
说到底,官府若不能真的视百姓如亲人,事事为他们着想,什么制度、什么规章都是徒劳。制度总是有太多的漏洞,随便都可以抓住。这些漏洞,要靠官府来查漏补缺。官府不查漏补缺了,平民百姓就只能乖乖受着。
而地方官员,为了自己推行的政策,创造自己的政绩,天然有着与百姓离心离德的趋势。这个时候靠什么?靠地方官的良心?良心如果不能规范,不能被时时纠正,那还是良心吗?
王宵猎让采风,让自己这些官员到地方来,是干什么的?说到底,是因为地方官跟上面的心思不一样,就不得不有官员下来,对他们进行约束。
这个工作,靠秘密警察之类的特务组织是不行的。地方官员有目的,秘密警察何尝没有自己的目的?采风的官员的正职不是监督官员,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监督官员。
张棣想起了派采风官员出来时,王宵猎曾说要在洛阳办两本传奇与世情。自己遇到的这个莫员外,不正是世情所说的故事?抓不到的他的把柄,总不妨碍在子虚国乌有乡发生类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