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西天上,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天上的云不厚,层层叠叠,变幻着奇妙的色彩。
院子里,早已经摆下宴席。王宵猎和汪若海做东,为即将出征河东的将士送行。
在河东路建的招抚使司,姜敏为首,还要配置其他官员。经过深思熟虑,王宵猎决定暂不给姜敏配置政治官员。那是正规军的配置,河东现在还不合适。
在夕阳的余光中,众人纷纷落座。
方成,将要到任的副招抚使,也是出征的总指挥。曹沫,参谋长。郑肖林,左统领。马群,右统领。肖堂,掌书记。这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本是平民子弟,都是在王宵猎到襄阳后参军。其中方成、曹沫和肖堂本是河东人,逃难来到邓州。
倒满酒,王宵猎举杯道:“你们到前线去,是打仗的。今天给你们送行,特意喝烈酒。我本是不怎么喜欢喝烈酒的。但军中不一样,烈酒才配得上战场的上血雨腥风!”
说完,一饮而尽。
五人一起站起,举起酒杯,仰头喝下。
让众人落座,王宵猎道:“都座下。你们到河东,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根据地建立起来,就标志着我们即将反攻,襄阳的局势到了一个转折点。今夜不必拘束,我们说一说心里话。”
说完,给大家倒酒,殷勤劝菜。
王宵猎不是一个讲究吃的人,菜只要味道正,没有异味,符合时令最好。现在是秋天,桌上都是大鱼大肉。豆腐箱、板栗焖鸡、四喜丸子、蒸排骨、红焖羊肉、烧黄鳝、连汤肉片、清蒸鳊鱼之类,还有凉拌藕片、凉拌黄瓜、清炒绿豆芽和香菇青菜几个素菜。
吃了一会,大家有些饱了,有也些酒意。把几个肉菜撤下去,上来葡萄干、核桃、柿饼、蚕豆等零嘴。旁边一个炉子,亲兵切了肉在烤。
王宵猎道:“初来襄阳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是敌后,要按敌后的办法来搞。很快发现不是。金军并没有占领中原的打算,大片土地无官驻守。几年时间,平平安安,占据了十几个州郡。我们的军队战斗力还过得去,周围没有一个打得过。现在,只要伪齐不大举进攻,我们这里很平静。几场大仗,还是我带兵去其他的地方,南下北上,跟金军打的。三年了,我们的力量不比从前,要多想一想。”
汪若海道:“节帅的意思,是北上攻取洛阳地区。有几个难处。一是中间隔着翟兴所部,而且翟兴是河南府知府。翟兴是洛阳的土豪,非李都统可比。我们大军北上,在翟兴眼里,就是鸠占鹊巢了,必然有许多矛盾。此事节帅只能与翟兴慢慢商量,心急不得。再一个,洛阳的地理位置重要,一旦被我们占领了,伪齐就断了与陕西的联系,必然会不死不休。如此一来,河东路就关键了。”
方成道:“节帅但有吩咐,我等必然万死不辞!”
王宵猎摆了摆手:“不要这么认真。今天晚上我们随便聊一聊,让你们心里有数。”
方成道:“我们当兵的人,只知道听军令行事!”
王宵猎道:“此次去河东路,只知道听军令可是不行的。正是因为如此,临走之前,我要再跟你们聊一聊。到敌后作战,跟在这里完全不一样,你样要有心理准备才好。”
汪若海道:“你们不必如此拘谨。节帅找你们来,就是说一说到河东后会遇到的困难,你们应该怎么做。尽量放轻松些,有什么疑惑你们提出来。”
王宵猎道:“河东的事情,定的是由姜敏做主。姜敏本是京东路密州信阳镇人,随着父亲经商,因为金军进攻开封府而流落。在唐州的时候遇到我。见他天姿聪慧,流落江湖之间着实可惜了,带到了新野的军校。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别人要学几年的东西,他几个月就倒背如流,堪称无人可比。这样的人才,在任何人那里都不会埋没。但我认为,学习不只是死记硬背,最关键是看学到什么。诸葛孔明在隆中的时候,与其同游的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读书务必精熟,而孔明独观其大略。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实际上,我们读的书中,大部分内容是没有用的。真正有用的,就那么几句而已。一眼可以看通这几句有用的,也没有必要对书精熟了。这几句,不同的人看到的会不同,所以观其大略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一边汪若海不由苦笑。同时代的人,汪若海算是思维敏捷,不死读书的翘楚人物。但与王宵猎读书比起来,竟成了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了。
王宵猎读书,很少一次看完。往往都是拿起来随手翻一翻,便放到一边。过一段时间,偶然想起了什么再翻一翻。然而每次讲起来,往往都是王宵猎能把书里的意思讲明白。
诸葛亮看书只观其大略,而且《魏略》里的意思,读书务必精熟的其他几人都不如他。这让后代的人很不解,想出了许多说法来解释,说诸葛亮观其大略的意思,不是不精熟。甚至有人说,诸葛亮的观其大略,是要先精熟才行。
你是诸葛亮吗?你有诸葛亮聪明吗?你读书要精熟,诸葛亮又不需要。《魏略》说得很清楚,诸葛亮每晨夕,从容抱膝长啸。很从容,不是苦读书的样子。
其实绝大部分的书籍,都不需要精熟。除非是小说、诗词之类,确实吸引自己。大部分书里,像什么比喻、夸张之类,归纳、演绎等方法,都是非必要的,完全可以不看的。最重要的部分,往往就是几句话。只是因为看书的人难以理解,才多了很多内容。诸葛亮不需要这些,只要看结论,而且能够理解结论,为什么要精熟?只要观其大略就可以了。
王宵猎道:“学习,我一向认为两件事最重要。第一是要学进去,知道学的是什么。第二是能够走出来,不要被学习的知识牵绊住。姜敏天生聪慧,往往过目不忘。别人看是聪明,但在我眼里,并不知道他学进去没有。直到后来,他在汪参议手下做了几年事情,发现确实做得精细,非他人可比,才知道是个人才。现在到河东路,学进去还是不够的,要能够走出来才行。姜敏能不能走出来?说一句实话,我的心里也没有底啊!所以你们去河东,我要再三嘱咐,不要把事情做坏了。”
方成等人急忙叉手:“愿听节帅教诲!”
王宵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有什么教诲给你们,不过是讲道理罢了。道理能不能讲通,你们能不能理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完,举起酒杯,王宵猎与众人喝了一杯。
放下酒杯,王宵猎道:“从到襄阳,我就一直讲,我们的军队要立根于人民,我们的政权同样要立根于人民之中。讲了几年,讲了不知道多少次,现在看看,又有几人明白?”
说到这里,王宵猎看了看汪若海,微微叹气。
就连跟在王宵猎身边的汪若海都稀里糊涂,更何况别人呢?
王宵猎道:“说白了,不过是我们遇到的困难太大,实在难以解释,才不得不如此。以前讲天子受命于天,代天牧民,群臣辅佐天子。可天是什么?如果上天有德,如何会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苦受难?此次金军南侵,不止是破了开封府,两帝北狩,不知多少宗室北迁,还有人民呢?北边就是中原,曾经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可现在呢?多少州县千里无人烟,多人妻离子散,还有多少人只留下一副白骨!面对这种惨相,上天情何以堪!如果上天有眼,怎么会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原因,上天靠不住了,那就只能我们自己去找天命。去哪里找呢?所谓礼失求诸野,只能去人民中找了。”
说到这里,王宵猎看着一轮圆月慢慢升起来。清澈皎洁,如水的月华洒向人间。
前世学了很多的知识,什么生产力和产关系,什么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各种各样的理论。然而到了最后,却发现都没有讲到最关键的地方。最关键的是什么?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王宵猎改了一下,把群众改成人民。
说到底,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天与地,那么以后就以地代天,以人民来代替天命。
而其他的一切知识,则都充满了虚幻。最少在这个时代,作用不大。人类社会从来不是按照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实际上这个路线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说近现代社会欧洲是从神权中解脱出来,那么中国就是从天命中解脱出来。新的天命,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在人民心中。只要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则战无不胜。如果背叛了人民,就难免要失败。
现在想想,以前的知识,其实大多没用。便如江上等船,看过了千艘却没有等的那一艘。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