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那名受了朱佑成挑战的一玄弟子起身,场中莲台的位置才终于有了变化。
此人仗剑挑落七十四名,虽名次只往前进了一个,却好歹是第一位成功败下对手的真婴,故也引得不少目光过来。
而在她之后,几名风云榜真婴的挑战虽是有输有赢,但也一改先前败而不进之风,使众人心中又燃起一股决心。
界南天海不见日月,明朗净空之下,观得多场比斗的一众修士,亦是丝毫不觉疲累。
周婧围将袖口捏在手中,掌心微微有些生汗。
适才在她之下的真婴修士,已是站起身来作礼,宣告自己放弃挑战,此也便意味着选择对手的权力,如今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赴往界南天海,从前那一回是因不曾修成法身,才在众多对手面前落败,最后未能留名风云榜上。为了这一届风云会,她也是放弃继续索求紫府元神的圆满,直接闭关铸成法身,只为跻身于风云榜真婴的行列,获得气运灌注,以求外化通达。
却没想到此届风云盛会上,如辛摩罗一般的天才人物不断涌现,到让她怀疑起,这提前铸就法身的决定,究竟是否明智了。
思索间,伴随着身下莲台光华的绽放,众人目光已是向她移了过来。
周婧围神情一整,暗自垂眸叹息,心头却是做好了决断。
“今日,便请裴师妹出手指教了。”
她正好是第七十名,与六十九名的裴白忆只得一位之差,选中对方并非毫无理由,只是后者才在斗台上扬名,便使得不少人都对此战兴趣盎然,忍不住猜测起谁输谁赢来。
裴白忆略一抬眉,却也是立时站起身来,拱手与之一礼,淡淡道:“自当奉陪。”
这般冷漠姿态,不免叫鹤渊浮宫上的周族弟子看了眉头紧皱,心道好一个傲气之人。而周婧围却并未对此挂怀,她小心打量着眼前女子,实未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被长老唤至上殿时,她亦对裴白忆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念,太元道派以法修居多,周族自当也是如此,裴白忆作为门中少有的剑道天才,周婧围也很少与之有所交集,若非从那剑仆口中得知,她甚至还不知道,其与关博衍竟是出自同一小界。
关博衍、裴白忆,再加上一个赵莼,这当是怎样一个钟灵毓秀的世界,才能接连造就如此人物?
周婧围不敢轻视于她,动手之际也是拿出了看家本领。
其身侧绕得一只清光振振的尖头细梭,手中拿着柄描画美人图的绣扇,肩上披帛流光溢彩,一见便晓得不是凡物。
而周族之内有秘藏十二部,如今被周婧围使出的,便叫做《洞明炼真御物法》,有此法门在身,任何法器在她手中都将御使自如,效力倍增,而到危机时刻,这些法器也可为她替死,不叫修士本身落入险境。
那只尖头细梭速度极快,在空中扯出数道残影,与裴白忆剑刃撞在一起时,便立时发出金石交接的清脆响声,光看坚硬程度,竟是不落在后者法剑之下!
御起飞梭之际,周婧围撤下半步,手中美人绣扇微微一动,即见五名身着霓裳羽衣、通身环佩的妍丽女子乘云飘出,她们貌如娇花,有弱柳扶风之态,只是裙摆之下并无双足,唯见一缕飘摇不定的轻烟,便可知她们都是法术所凝。
此些女子甫一出现,裴白忆耳边便闻得一阵喃语之声,虽不见有多嘈杂,却叫人神思阻滞,不若先前那般清明。
她们手执羽扇、如意、香花等物,引出一阵迷蒙幻象,只为叫人神志暂失。
周婧围以此法配合飞梭,向来是无往不利,即便对方不为幻象所惑,这些画中女子也有噬咬对方神魂的法子。
只可惜裴白忆心智之坚,早已非是同辈之人可比,她大喝一声,却是拿起长剑向前斩去,须臾间,只闻金石之声砰然炸响,那尖头细梭顿时倒飞除去,而裴白忆则纵身一跃,一身玄纹立时显现而出,几乎将要爬上她的脖颈。
寂灭剑意荡出一层暗红炎焰,且不过眨眼功夫,那些画中女子便已吞没在了炎焰之中,而剑锋猛然下压,已是直指周婧围面门之处!
那柄长剑来得又疾又利,凶悍程度远甚周婧围心中所想,她瞪目大惊,一时却无法从对方剑意中脱身,只得以手中绣扇略加招架。
刺啦——
长剑穿透绣扇,发出一阵裂帛之声,周婧围却趁此机会旋身避退,化一道轻烟遁去远处。
她正想唤了尖头细梭回来,不料裴白忆利落转身,已然劈头一剑斩在飞梭之上。此时裴白忆剑意尽出,这一剑显然要比先前更加强大,她那柄满是裂痕的长剑悍然落下,只听得接连几声碎裂之音,让人辨不清是何物为此破碎开来。
周婧围与尖头细梭心神相系,眼下心中略有凝滞之感,便就叫她晓得,自己的这一法器只怕也是得不了好了!
裴白忆一剑斩下飞梭一截尖头,而自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也非寻常之人能够消受得了,故她直接碎了长剑,反手将五指张握,使碎剑把那飞梭锁在其中,欲以剑意来将此物消磨一番!
“师妹手下留情!”
察觉到裴白忆的打算,周婧围顿时急呼出声,欲要将此行径拦下。
先前那柄美人绣扇倒可替她一回,只是这碧川升月飞梭,却是自幼被她作为本命法器祭炼的宝物,假若失了此物,亦不止是实力会因此大打折扣,来日想要将之补全,那也是极为不易的。何况本命法器受损,于她根基而言也是重创无疑,周婧围自是不想在此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她见裴白忆并未收手,心下也是十分紧张,连忙道:“此战当是师妹胜了,还请师妹将此物还了与我。”
裴白忆未发一言,剑意却有缓和之相,她将那失了一头的飞梭抓回手里,略加思忖后才抛回周婧围手中,道:“承让!”
论实力,周婧围与那郑赟倒是不分上下,只是这扰人心神的手段,却正好为剑心所掣,故裴白忆才能利落将之战胜,而尖头细梭本身并不比她手中长剑来得坚利,皆因周族那部秘法加持,才使之能够勉强与法剑相抗衡。
绣扇被毁之际,周婧围体内必定真元动荡,裴白忆趁此机会斩下飞梭,也不失为一种智取。
不过这智取靠的也是强大实力,二人之间如是强弱有别,阴阳智谋便就不大得用了。
周婧围拿回碧川升月飞梭,心中纵是有败于对手的失落,可待低头一看后,这般失落顿就化为了一阵心疼。她这飞梭自打炼制出来后,还未受过如此重的伤损,看着被斩落下来的一截尖头,便至少要她为之祭炼个四五十年,而本命法器如不能完整,以后的修行怕还得遇到不少阻碍。
她暗自一叹,心道还好是让裴白忆归还了此物回来,不然再被对方的剑意一磨,可就不止要耗她半百岁月了。
“多谢师妹。”周婧围点头一礼,待好生将此物收起,才转身回了莲台之上。
她未曾胜过裴白忆,二人之位便也因此不得变动。
只是周婧围后,便该轮到裴白忆向上夺位,她才胜得一战,正是叫众人大声喝彩的时候,如今又是注目于此,众修士心中,都已在猜测她会选谁作为对手了。
“若是求稳,向上进个一两名那也是够的。”
“可这裴白忆一连战胜两名法身真婴,还都是正道十宗弟子,这难道不是意味着她还有余力未出?天下剑修大多狂傲,难保她不会择一强敌!”
似这般的议论声如同海潮翻滚,终不得半分止歇。
裴白忆闭上双目,就地盘腿坐下,欲将体内气息恢复至全盛之际,而旁人作何想法,却是完全不在她考虑之内。
“师叔祖以为,她会选谁?”许乘殷暗含嘉赏地望了一眼台上之人,在裴白忆登台之前,许乘殷都还不知太元道派内,竟还藏了这样一位不亚于大千世界顶尖天才的弟子。
同是太元弟子,姜照与吕案昇都是与池藏锋一般,早已在宗门内有了名声的人物,便哪怕放在昭衍仙宗,也有不少人听闻过此二人的名姓,所以许乘殷并不为这两人觉得惊讶,更不以此为出乎意料之事。
她以为,裴白忆与关博衍却是有些类似,皆是从前不显,随后一鸣惊人,看显露出来的实力,甚至比一玄、云阙那几名天才还要强上几分,比池藏锋、姜照之流,自当是这样的天才更让人觉得惊异。
“……关博衍?”
才在许乘殷心里晃过的名姓,如今又从亥清口中听来,她眉睫微动,竟是发现亥清的语气,少见地带有几分犹豫。
对方猜测裴白忆会做此选择,却又并不确定自己的想法,许乘殷双眉一皱,垂首问道:“师叔祖有何见解?”
“非是我的见解,而是莼儿的想法。”提起爱徒,亥清稍显冷峻的脸容上,也不觉露出一丝柔和,“她与关、裴二人出自一界之中,故与这两人也都有些交情。
“下界有人族三榜,如我界风云榜般,只录得百个名姓,关博衍曾为渊榜榜首,裴白忆则不得已屈居次位。两人屡次交手,总是后者输多赢少。假若我是那裴白忆,自是要在今日,在万众瞩目之下,将曾经打败过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的。”
亥清性情率真,贯是直言不讳,她平生多次邀斗强者,愈败则愈战,愈战而愈强,直至同阶无敌手,才敢号称境界第一人。
在她眼里,只若败过,就一定要寻了机会胜回来,所以今日也便猜测裴白忆,会选择关博衍作为对手。
而关博衍的排名,又正好在她上头两位,此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并不明显,挑战对方于裴白忆而言,显然是有一定胜算的。
赵莼端坐莲台,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裴白忆稍显瘦弱的背影。
太元弟子喜爱鹤纹白袍,裴白忆不重衣着,今日亦是如此打扮,她将墨发尽数束起成髻,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颈边领口上能看到细密的、黑白相间的仙鹤纹,略显急切的风焦躁地刮过,将她的衣袍吹得鼓动起来。
赵莼的目光忽有些怅然。
自天剑台后,已然过去有许多年。
那时的裴白忆于她而言,强大得像宽阔的山脊、壮伟的江河。
而长路漫漫,诸君皆是行客。她如今已是走到了很多人的前面,所以再看裴白忆时,却已不会为此人的强大而动容。
出现在她眼底的,只是那一根瘦削而挺拔的脊梁。
赵莼忽然一怔,先前的猜测顿时化为乌有。
……
气息渐平,裴白忆从入定中醒转过来,她利落起身,未做任何犹豫的转过身去,目光从未在旁人身上停驻片刻。
“赵莼,你可愿与我一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亦不只是风云榜真婴为此感到瞠目结舌,就连观战之人中,也有许多外化、通神期修士感到不解。
“她这是何意?同是剑道修士,那赵莼比她还要更胜一筹,适才能从鬼云魔张秀手中将她救下,裴白忆又如何有把握能够战胜此人!”有太元长老怒而起身,怨怪裴白忆行事鲁莽,过于我行我素。
“赵莼与她有旧,纵是不敌,定也不会出手伤她,”周磐却是稳坐如山,淡然捋须言道,“若能从赵莼剑下学到一二,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了。”
听殿内长老意见相左,萧应泉倒是不置可否,只眼中光芒冷了下去,叫人瞧不出喜怒如何。
而比起亥清的讶异,赵莼却显得十分从容。
她遥遥望着裴白忆,轻笑道:“在这之前,我都以为你会选关师兄。”
但在那一瞬间,在她看见急风拂过裴白忆背脊的一瞬间,赵莼收回了这样的想法。
闻听此话,裴白忆竟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应答道:
“我与他一直是很近的,但我和你,却只会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