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鹤和莫琳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他们见惯了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人群拼命推搡,疯了一样往外跑,白千鹤艰难地躲避人群,一时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武功,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无异于一个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鹤那边,但受惊的百姓拼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稳。她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视野所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来,莫琳琅的脸立即白了。
危险时刻旁边传来一股大力,直接把她拎起来。莫琳琅吓得手脚冰冷,一阵阵后怕。她回头,发现救她的人竟然是周劭:“周兄?”
周劭一手拉着莫琳琅,另一手护着荀思瑜,慢慢退到墙角。她们两个女眷靠着墙,总算能站稳了。荀思瑜捂着肚子,脸色很不好看,她深深吸气,问道:“琳琅,你还好吗?”
莫琳琅点头:“我还好。思瑜姐,你怎么样了?”
白千鹤也赶过来了。狼虎兽还在背后大肆破坏,他们听到孩童的哭喊声,脸色都极差。
抓妖怪是镇妖司的职责,但他们的指挥使死的不明不白,他们实在不想继续给朝廷卖命。白千鹤最先开口道:“嫂子还在怀孕,不能再待在神都了。周劭,你带着嫂子从城门走,我给你掩护。”
周劭沉默地守在妻子身边。他人长得凶,再加上他那身肌肉,不说话的时候阴沉沉的,像座铁塔一样吓人,可是现在,他护在怀孕的妻子身后,始终周到细致,小心翼翼。
荀思瑜看到周劭良久沉默,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荀思瑜说:“我走不了多远。何况,就算我们冒险离开了洛阳,一旦洛阳失守,天下必将大乱,到时候,我们又能往何处安身?”
荀思瑜看向周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铁臂:“我一个人没关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白千鹤飞快道:“那只怪物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周劭,你已经从镇妖司退出了,何必管他们死活?嫂子的安危要紧,你先带着嫂子出城吧。”
白千鹤是贼,没什么道德约束,对朝廷更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之所以留在镇妖司,只是因为好玩。现在,他不想玩了。
周劭沉默许久,用力握了握荀思瑜的手,然后小心地把荀思瑜放到白千鹤身边。他总是沉默寡言,这可能是他说过最长的话:“思瑜说得对,若京城都能被怪物攻陷,外面又有哪里是安全的?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帝宰相、达官贵人都在这里,就算真的有怪物,神都也是最后一块净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长在乱世中,白千鹤,一会她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莫琳琅一听,不由急道:“周大兄!”
周劭束了护臂,对着白千鹤郑重抱拳:“拜托你了。照顾好思瑜和琳琅。”
说完,周劭就转身,大步向狼虎兽走去。走出拐角时,他停下脚步,回首深深看着荀思瑜:“如果生出来是儿子,就叫周崧,如果是女儿,就叫周姮。”
荀思瑜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含着泪点头,道:“好。”
周劭远远看过狼虎兽,他知道这个东西体量不小,但是等真正站在它面前,周劭才知其可怕。这只狼虎兽四肢强健,身形庞大,喷出来的鼻息像阵风一样,吹得人站立不稳。它既有老虎的凶残猛烈,又有狼的狡诈灵活,光尾巴一扫,就能把人拦腰打断。
狼虎兽察觉到来了新的人,它压低身体,缓慢地转着圈,饶有兴味地观察猎物。
周劭浑身紧绷着,手臂上的线条像铁一样坚硬。周劭松了松肩膀,正要抡着拳头上前,忽的被一个人拉住。
周劭回头,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人。白千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你就打算赤手空拳和它硬干?”
街巷里吵吵嚷嚷,到处都是惨叫声。黑暗中,周劭的眼睛亮得像炬火:“你怎么没走?”
“我千手盗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白千鹤又看了眼前方的狼虎兽,说,“狼精明的很,强攻不行,还得智取。你这种大块头只会蛮干,少了我,你成不了事。”
此刻不必说那些煽情话,周劭只是用力拍了拍白千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白千鹤没有再废话,飞快地扔给周劭武器,道:“它的皮毛刀枪不入,但嘴里面应该是脆的。一会我跑到前面引诱它张嘴,你趁机用钩子扎入它上颚,然后拉住它。我就不信,我一刀一刀砍死靶子,还磨不死它。”
从狼虎兽嘴边跑过?周劭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小心。”
白千鹤什么也没说,一溜烟跑走了。白千鹤仗着轻功出众,故意站到狼虎兽身前,屡次挑衅。狼虎兽被激怒,张大嘴怒喝一声,发狠朝白千鹤咬来。
狼虎兽体型庞大,行动迅速,咬合力惊人,白千鹤好几次险险擦着牙缝躲开。白千鹤那边的情况越来越惊险,周劭一动不动盯着狼虎兽,突然瞅到机会,立即拿起铁爪,朝狼虎兽上颚抛去。
周劭力道惊人,竟然还真的穿过狼虎兽牙齿,扎入了口腔血肉中。狼虎兽吃痛,用力挣扎,周劭牢牢拽着铁链,拼尽全力将它困住。
周劭的脚在地上踩出深坑,胳膊绷得像铁一样。白千鹤见到机会,赶紧攻击狼虎兽的眼睛、嘴巴、腰部,攻击任何一个他知道的狼和虎的弱点。但狼虎兽并不躲闪,白千鹤心里觉得诡异,他抬头,那一瞬间仿佛从狼虎兽脸上看出来笑意。
白千鹤立即意识到不对,然而根本来不及提醒周劭,狼虎兽猛地咆哮一声,呼出来的气流把白千鹤远远抛开。白千鹤忍着疼爬起来,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赶紧去看周劭的情况。结果前方出现的一幕,差点让白千鹤心脏骤停。
周劭已经被狼虎兽拉到身前,狼虎兽张大嘴,直直朝周劭咬去。它嘴里的铁钩已经脱落了,他们费尽心思、豁出性命发出的攻击,竟然连它的皮都没有蹭破。
白千鹤心里生出巨大的绝望,竟然这样都不行吗?眼看血盆大口即将刺穿周劭,周围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都别过眼,不忍再看。
牙齿闭合,似乎发出一声巨响。然而预料的惨叫声却没有传来,白千鹤瞪大眼睛,眼角几乎眦裂:“公主?”
一个纤细的背影停在周劭前面,用剑鞘撑住了狼虎兽的上下颚。狼虎兽咬合力堪称恐怖,然而这次它几次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
周劭捂着胸口,同样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女子:“指挥使,你还活着?”
前方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她似乎是嫌弃狼虎兽嘴里喷出来的气味难闻,猛地收剑。狼虎兽被这股力道拽得前倾,几颗牙齿带着牙肉,血淋淋从嘴里脱落。
李朝歌屈膝,磕在狼虎兽下巴上,用力一抬将它高高踹飞。庞大的狼虎兽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才终于落下。它砸在地面上,震起一阵黄沙。
狼虎兽这么重的体量,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像沙包一样抛到半空,翻两圈后再落下来。狼虎兽被打懵了,其他人也看懵了,连周劭都惊愕地看着前方的女子。
她身量高挑,背影窈窕,很明显就是李朝歌。可是她脸上却带着面具,实力也远比随军出征时强悍。这真的是李朝歌吗?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李朝歌回头,淡淡瞥了周劭一眼,意味十分明显。白千鹤立刻上前,扶着周劭撤退,勿要耽误李朝歌发挥。
场地终于空出来了,李朝歌握着剑,闲庭信步般朝狼虎兽走去。狼虎兽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身体伏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狼虎兽猛地蹬地,用尽全力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躲都不躲,站在原地等着狼虎兽飞奔而来,在狼虎兽距离她只有一臂的时候,她直直出拳,一拳头将狼虎兽从原路打了回去。
狼虎兽重重摔到地上,地面都仿佛颤了颤。白千鹤扶着周劭,嘴半张着,许久才说了声:“娘耶……”
狼虎兽再一次从灰尘里爬起来,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狼虎兽和李朝歌体型悬殊,一个像座山,另一个纤细苗条,还不及狼虎兽的腿粗。狼虎兽凶猛暴烈,吼叫声一阵接着一阵,而李朝歌始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躲开狼虎兽的攻击,时不时出一拳,踹一脚,就能把狼虎兽打得找不到北。
狼虎兽仰天长啸,彻底发了怒,眼睛中浮现出黑气,一股浓郁的死亡味道从它身上飘来。白千鹤紧张地捏着周劭胳膊,道:“我娘子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周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你又没娘子。”
“对啊,所以我很紧张。”
狼虎兽明显变得不对劲,李朝歌终于拔剑,剑刃上寒光凛凛,忽的化成一阵疾风,朝狼虎兽袭去。
狼虎兽对着李朝歌吐出一大股黑雾,里面鬼哭狼嚎,怨气浓郁。李朝歌闪身避过,长剑一绞,就将里面的怨魂砍成两半。李朝歌一路摧枯拉朽,剑光之下没有一缕怨气能逃得出去。她一眨眼就逼近狼虎兽,狼虎兽正要攻击,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猛地改变方向,踩着狼虎兽的鼻筒跃到半空,握着剑,冲着它的脑门重重刺下。
李朝歌这一剑贯穿狼虎兽大脑,狼虎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上的能量迅速逸散,皮囊也干瘪下来。狼虎兽嗷呜乱吼,声音凄厉,李朝歌始终不为所动,牢牢握着剑。
狼虎兽最终轰隆一声倒地,刚才还无坚不摧的虎皮迅速破败,最后化成一阵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一堆苍白的骨头。
骨头中有老虎的,也有狼的,难怪能融合出这种怪物。
李朝歌把潜渊剑从骨架中抽出来,双手打了个诀,潜渊剑像是受到什么驱使一般,呼啸着穿越墙壁,扎入后方黑黝黝的树影中。白千鹤这才看到,那里躲着一只牛角豹身的怪兽,豹子擅长躲避和扑杀,可惜,它已经没机会展示了。
等白千鹤和周劭转过头,发现街道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面具女子。要不是他们的伤口还在泛疼,他们几乎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周劭和白千鹤坐在断壁残垣中发愣,直到莫琳琅和荀思瑜慌慌张张地赶过来,问:“怎么样了,你们受伤了吗?”
周劭缓慢摇头。过了一会,白千鹤低声问:“是她吗?”
周劭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不是她,没人能杀得了这些怪物。可如果是她,为何她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顾明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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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突然受到袭击,宫城的灯很快亮了。天上堆积着乌云,云层里紫光闪烁,闷雷阵阵,处处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报信的太监每一炷香就要跑一趟,宫里各处都紧绷着,而张彦之坐在宫殿中,竟是难得的轻松。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毒酒。
他早就引起了女皇猜忌。之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李朝歌身边凑,大军出发时他借着敬酒给李朝歌提醒,前段日子甚至想给李朝歌传信……这些事每一件都触怒女皇底线,女皇能留他到今日,已是法外开恩。
没想到这么巧,恰好在他被赐死这天,神都遇到了妖物攻击。
张彦之不由想,若她在的话……
才刚开了个头,张彦之就摇头打住。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合该让宫里这些贵人感受一下什么叫灾难。窗外吹来一阵风,张彦之抬头,注目着电闪雷鸣的夜空,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亦是一个雨夜。
监督行刑的太监害怕妖物突然闯入宫城,不由催促:“五郎,时候到了。”
张彦之静静地拿起酒樽,一饮而尽。他依然觉得遗憾,在行宫时他脱离梦境晚了片刻,正巧看到了她走失前的场景。这是她一生流离的根源,他想要提醒她,却最终没做到。
女皇耳目众多,张彦之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暗示李朝歌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惜李朝歌还是没有参透,她防了很多人,唯独没有防备她的母亲。
毒酒入喉,张彦之静静等待毒发。外面忽然卷起一阵大风,一声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整座宫殿。
张彦之怔了怔,猛地站起身。他不顾太监阻拦跑到门口,抬头,远远望着大业殿方向。
张彦之眼睛骤然发亮:“是她……”
她没死!
云层中雷暴声越来越密集,这阵声音太响太急,几乎像是贴着宫殿顶发出的。女皇听说京城中的妖兽平息了,心中似有所感,将侍从打发到殿外。
殿中刚刚清空,殿外划过一道紫电,将大业殿照亮了一瞬,也映亮了女皇喉咙前的雪刃。
女皇看到她,没有丝毫意外:“你来了。”
李朝歌执着剑,剑尖直指女皇咽喉:“那五个忍者是怎么回事?”
“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李朝歌手指攥紧,剑尖又前进了一寸,几乎在女皇脖颈上划出血线:“为什么?我自回到京城以来,哪一件事对不起你?”
李朝歌的手只要稍微抖动,女皇就得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种时候,女皇依然泰然自若。她看着李朝歌,缓声说:“朕看到了一个梦。”
李朝歌一怔,动作顿住了。
二月份的时候,李朝歌刚离开神都,女皇就连续不断做噩梦,梦中李朝歌杀弟屠妹,弑君自立。按理梦就是梦,和现实混淆就太可笑了,但女皇笑不出来,因为梦中有许多女皇自己才知道的细节,做不了假。
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在过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
女皇默不作声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刚想寻找能人异士,恰巧有五个忍者送上门。女皇也怀疑过为什么这些人出现的那么巧,可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朝歌还朝在即,女皇不能等了。
没有一个皇帝会留着弑君之人,即便那是她的女儿。
李朝歌终于收了剑,铮地一声归入剑鞘。原来如此,李朝歌盯着女皇眼睛,说:“一命还一命,我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朔方兵变,我被王皇后丢下,是意外吗?”
几天前,江南一个小岛上,李朝歌沐浴着月色,问了周长庚同样的问题。周长庚沉默良久,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李朝歌肯定,随后,周长庚解开封印,六岁前的记忆如浪潮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李朝歌看到了李善带着她放风筝,看到了奶娘抱着她在台阶下乘凉,也看到了逃难那年,突然坏掉的马车。
李朝歌和奶娘坐的那辆马车不能跑了,眼看乱兵就要追上来,奶娘害怕,抱着她下车,想要追上前面皇后和武昭仪的车驾。王皇后不想害全车人丢命,就狠下心,没有管李朝歌,任由她们淹没在乱潮中。
王皇后所做之事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厌恶她心狠手辣,没过多久,就彻底废弃了她。之后生下长子、痛失爱女又甚得宠爱的武昭仪上位,就顺理成章。
整件事情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李朝歌在记忆中看得分明,她所坐的马车是武昭仪安排的,出事前一天,武昭仪把她抱在膝上,逗弄了好一会,颇有不舍之意。李朝歌的马车坏之前,武昭仪也来看过她。
母亲照看孩子再正常不过,谁都不会特别在意。谁能想到一个母亲会这样狠心呢?
殿外电闪雷鸣,李朝歌定定盯着女皇,女皇沉默了良久,说道:“不是。”
李朝歌勾唇,极冷地笑了下:“我终于亲口听到这句话了。母亲,在您心里,可曾真正把我当过女儿?”
“若我没有,当年你来到紫桂宫时,我大可不认。”女皇凝视着李朝歌,从五官,到性情,这都是最像她的孩子。李善、李怀都像李泽,李常乐面貌像女皇,但心完全是李家的,唯独李朝歌,是她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终究无缘。
她们母女分隔太久,李朝歌回来后,对女皇总是以“天后”“圣上”相称,女皇也鲜少对李朝歌露出温情的一面。这是她们第一次放下敬称,以母女的身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