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歌本能地追问:“水?”
顾明恪走过来,按住李朝歌的肩膀,对宫女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眼睛扫过顾明恪又扫过李朝歌,微红了脸,齐齐行礼退下。李朝歌后知后觉,总算反应过来了。
贵族们夜里运动完,许多都会叫人抬水进来,擦洗干净了再睡。李朝歌和顾明恪没有这个烦恼,自然从未在夜里叫过水,导致刚才李朝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需要什么水?
原来,宫女是这个意思……
更要命的是她还问出来了。李朝歌尴尬的浑身都不对劲了,顾明恪也没想到李朝歌竟然这么敢说。他弹熄烛火,寝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顾明恪一身白衣立在黑暗中,说:“外面有人,先躺在床上做个样子。”
李朝歌点头,木然地爬上床榻,用被子把自己裹死。过了一会,旁边传来细微的走动声:“你不热?”
李朝歌眉梢不受控地一跳,怒道:“你能看见?”
“嘘。”顾明恪坐在床边,悄声说,“小声点。”李朝歌头晕,不知道气的、热的还是窘的。行宫不同于公主府,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侍女,还有好些是行宫本身的宫娥,所以李朝歌和顾明恪不能像在公主府一样各睡各的,勉强还是要装一下样子。
李朝歌躺了一会,对顾明恪拍拍床,说:“你躺下吧,等一会她们睡着了再行动。不然你一动不动坐在我床边,像是要谋杀我。”
顾明恪被逗笑了:“你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虽然这样说,顾明恪还是躺下了。他靠在边缘,距离李朝歌足有半臂。李朝歌也默默往墙上挪,虽然没人说话,但气氛十分尴尬。
李朝歌觉得这样尴尬下去不行,圆场道:“我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你别紧张。”
身旁静默半晌,顾明恪带着些忍耐的声音响起:“你别说话了。”
李朝歌心想她好心开解他,他还嫌她多话。李朝歌转了个身,背朝着顾明恪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他。
外面雨敲窗檐,声音叮咚叮咚,不知哪里的花香飘到宫殿里。李朝歌本想养神躺一会,但是呼吸着清淡的甜香,竟然没留意睡着了。
她又回到了刚才的梦。那个羸弱的小男孩又长大了,这次,他换上了端重的服饰,身边的仆从增加许多,但依然住在原来的冷宫。
旁人叫他“二公子”,可是他一个人住在清冷的宫殿,很少出去,也基本没人来看他。安静的宫殿里,他坐在桌案前,阳光爬上他的手指、脸颊,又慢慢消失在西窗。一天天过去,他在看书,看很多很多书。
这仿佛是一段被掐去了声音的画面,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每天都有翻不完的典籍,背不完的内容。有时候在悄寂无人的深夜,会有内侍急匆匆抱着一捆书过来,堆在他案间,压低声音交代:“二公子,这些书大公子来不及看了,你务必背熟,如果有需要,就像上次那样。”
他静静点头,他没问,内侍也没提,所以李朝歌不得而知,像上次那样,具体是什么样?
不知道多久过去,眉目如画的男孩子身条抽高,已经露出肩宽腿长的好身形。这一天似乎非常盛大,他换上了玄色深衣,腰上悬挂环佩,举手投足间庄重沉静,站在那里宛如天生的贵族。侍从带着他,顺着暗道走向一座宫殿:“二公子,今日来了三十个门客,列国四公子四来其三。王上十分重视这场论道,夔国能否成名,在此一举。”
二公子什么也没说,静静走在寂静黑暗的密道里。侍从继续交代:“大公子即便天生早慧,学那么多东西也太勉强了。一会你们两人轮流出场,二公子你出去的时候,除了经书典籍,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要说,如果有人问你生活上的事情,你就安静,之后大公子自会想办法圆场。这场论道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被人看出来你们是两个人。”
二公子垂下眸子,说出李朝歌第二次入梦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知道了。”
李朝歌从梦中醒来,鼻尖仿佛还弥漫着那股冷香。李朝歌嗅了嗅,发现竟然是从身边传过来的。
她居然睡了一整夜。李朝歌眨眨眼,发现自己靠在顾明恪肩膀边,手还搭在他胳膊上,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李朝歌明明记得昨夜入睡前,她侧身面对着墙,和顾明恪之间的距离足以再睡一个人。她是什么时候滚过来的?
李朝歌悄悄收回手,默默把自己挪回去。她以前没和人一起睡过,不晓得自己竟然有乱滚的毛病。不过,她睡着就罢了,顾明恪是怎么回事?
他合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姿端正安稳,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他睡着的样子漂亮又无害,但眉尖却微微颦着,似乎梦中并不愉快。
他怎么了?李朝歌鬼使神差,凑过去在顾明恪衣领边嗅了嗅,她总觉得,这股味道和梦里的很像。
李朝歌还想再仔细闻一下,他就睁开眼睛了。两人四目相对,李朝歌手里还捏着顾明恪的衣领。
两人对视良久,李朝歌僵硬地放开他的领子,说:“我只是看一看这是什么布料,你别误会。”
第135章 弹琴
顾明恪时常佩服李朝歌的应急能力, 比如现在,她这个理由找的,顾明恪都没法接话。
顾明恪问:“衣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李朝歌像模像样地点评, 顺便悄悄坐起来, “摸起来还不错。”
顾明恪按了按眉心,慢慢撑起身体。李朝歌见他神情寡淡,问:“怎么了, 不舒服吗?”
顾明恪摇头:“没有, 梦而已。”
顾明恪坐起来后衣领松散,露出一截清浅的锁骨。李朝歌坐在床上,没有急着下床,而是问:“你昨天也做梦了。梦里发生了什么吗?你看着不太开心。”
“谈不上不开心。”顾明恪淡淡道,“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些累。”
李朝歌嗯了一声, 眼睛静悄悄打量顾明恪的脸颊。他骨相流畅, 剑眉星眸,想来小时候脸型就很好看。外面宫女听到动静,问:“公主, 驸马, 你们醒了吗?”
李朝歌应话,下床去打理仪容。顾明恪很快穿好衣服, 从不用侍女假手。侍女给李朝歌绾好发髻, 抱怨道:“这场雨真烦人, 下了一整夜, 现在还没有停。下雨天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李朝歌看向窗外,窗扇半开, 树叶轻轻向下滴水,入目所及,一切都被洗的晶亮。地上打落了满地碎花,紫色花瓣落在泥土上,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李朝歌问:“这是什么花,怎么到处都是?”
宫女朝外看了一眼,说:“不知道。自奴婢来行宫以来,这种花就一直种着。它只开半个月,开的时候清香满园,公主和女皇来得巧,正好赶上花期。”
李朝歌记得昨日宴会的时候,宫殿外就种着这种紫色花树,没想到她的寝宫外也有。这时候宫女把发髻簪好了,捧着镜子给李朝歌展示:“公主,您看,用这套首饰怎么样?”
今天下雨,没法出门,李朝歌没有盘复杂的发髻,只挽了一个单髻,两边插着浅绿色的玉簪。李朝歌从镜中扫了一眼,点头道:“好了,就这样吧。”
今日大家都要待在自己宫殿里消遣,李朝歌梳妆后,便去找顾明恪。她总觉得顾明恪情绪很低,好像从昨天做梦开始,他就不怎么笑了。
顾明恪换了一身青色广袖衫,此刻正坐在水榭边看雨。他们这座宫殿直接连着湖面,此刻水天一色,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和后面的湖光氤氲成雾蒙蒙的影子。他坐在窗前,像是将寒霜星河穿在身上。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身边,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到这里来了?”
李朝歌今天穿了白色上襦,碧色长裙,身上的发簪也非常清淡,和顾明恪坐在一起倒非常搭配。顾明恪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说:“屋中阴潮,坐久了压抑,不如在这里听雨。”
“你倒是有闲情雅致。”李朝歌靠在窗沿上,伸手去接屋檐下的雨线。过了一会,李朝歌无聊,说:“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呢,总这样坐着也不行,我们找点东西消磨吧。”
顾明恪说:“雨声为伴,正好弹琴。宫殿里有琴吗?”
李朝歌怔了下,实在没料到顾明恪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高雅。李朝歌问外面的侍女:“宫里有琴吗?”
侍女被问住了,行礼道:“寝殿里没有,乐器都放在昨日的宴客厅了。”
这是行宫,李朝歌临时居住的寝殿自然不会样样具备。李朝歌说:“去取过来吧。”
几个侍女连忙撑着伞去取琴,李朝歌要的东西没人敢拦,很快,琴就抱回来了。李朝歌支在窗户上,看顾明恪熟练地调弦,试音,那双修长的手搭在古琴上,说不出的好看。
李朝歌随口问:“你怎么突然想起弹琴?我还以为雨天清净,你要看书。”
顾明恪低头勾动琴弦,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意味:“又不影响,随便弹弹。”
李朝歌听着他指尖流泻出来的琴音,叹道:“这可不是随便弹弹。你竟然弹琴也这么好?”
顾明恪眼睛中带出些笑,他自醒来后气场就低低的,现在那股孤寂寥落感终于消散了些:“小时候学过几年。许多年没有摆弄了,生疏很多。”
李朝歌分不出他是客套还是真的觉得生疏了,李朝歌看了一会,若有所思道:“学琴是不是会让手指变长?张彦之就擅弹琴,你也是这样。”
顾明恪神情不动,手下忽然弹出几个急轮音:“你最近怎么总是提他?”
李朝歌怔了一下,都被这句话问懵了:“很多吗?我今天才第一次提起他,还是因为你弹琴,我记得他也擅琴,所以才想起他的。”
顾明恪悠悠道:“他很擅长吗?”
李朝歌没多想,十分实诚地点头:“我听过一次,确实还不错。不过和你不是一个风格,你可能不会喜欢。”
顾明恪左手压弦,右手轻轻勾挑:“我是什么风格?”
李朝歌沉吟,努力形容道:“你的琴音冷淡悠远,是弹给自己听的,他的要热闹一些。要我说,两种虽各有长处,但你的琴声不需要顾忌外人喜好,由心而生,自由自在,我觉得更好些。”
琴声慢慢和缓下来,顾明恪终于觉得舒服了。他说:“琴本来就是修心之器,大雅之音,急于讨人喜欢反而落了下乘。你喜欢什么调子?”
顾明恪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打脸。他才刚刚说过弹琴不能为了讨人喜欢,紧接着就问李朝歌喜欢什么。
李朝歌摇头:“我都可以。这么高雅的乐器,我欣赏不来,你自己弹吧。”
李朝歌心想顾明恪在这里弹琴修心,她就不要打扰了。李朝歌起身,正打算离开,就听到顾明恪说:“乐器是用来给人听的,琴也如此,没那么高远。不如你来试试?”
“我?”李朝歌犹豫,她在艺术上的天赋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她来弹琴,会不会太折磨琴了?
顾明恪停下抚琴,对李朝歌伸手,道:“无妨,谁都是慢慢学的。我教你。”
李朝歌试探地坐过去,她双手停在案边,都不知道该放哪儿。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指,手把手教她如何弹琴:“左手放在这里。这叫抹、拂,这叫勾、剔……别这么用力,不是在挽弓。”
顾明恪手臂环过李朝歌肩膀,长袖垂落在李朝歌身侧,和她的裙裾交叠在一起。李朝歌最开始很紧张,顾明恪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每个手指怎么动,李朝歌慢慢放松下来,渐渐也能跟着顾明恪弹一小段。
李朝歌低声问:“你怎么什么都会?琴棋书画,武功剑法,无所不通。你学这么多东西,小时候岂不是很累?”
“你又想打探什么?”
李朝歌生气,暗暗用胳膊撞了他一肘子:“我关心你呢!”
身后传来清浅的笑,顾明恪胸腔轻轻振动,说:“不算累。现在回首再看,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反而感谢当年学得多,要不然,如今就得被你嫌弃了。”
这话李朝歌不服,回头反驳:“别污蔑人,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顾明恪胳膊环在李朝歌身后,她像是靠在顾明恪怀里。她猛地回头,鬓发擦过顾明恪脸颊,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他流畅的下颌线距离她仅有咫尺,李朝歌的眼睛正对着顾明恪嘴唇,那双唇淡而薄,棱角精致,看起来很诱人。顾明恪垂眸瞥了她一眼,轻声道:“看弦。”
李朝歌暗暗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回到琴弦上。她心里忍不住走神,他的手指温凉细腻,碰上去像玉石一样,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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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沥沥,李常乐这一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出现了裴纪安。醒来后,外面还在下雨,李常乐心情越发不好了。
李常乐换了衣服,去给女皇请安。侍女说女皇昨夜睡得不安稳,现在还在睡觉,李常乐只能出来。她路上看到了张燕昌,李常乐眼珠微动,悄悄转到另一条路上。
“张燕昌!”趁着四周无人,李常乐赶紧叫住张燕昌,拉着他快步走到角落里。张燕昌任由李常乐拉着,等到无人之地后,张燕昌似笑非笑地睨着李常乐:“广宁公主,我现在是女皇的人,你这样,被人看到恐怕不妥。”
李常乐一听,冷笑一声,毫不留恋地扔开手:“你以为我稀罕不成?张燕昌,众人看在女皇的面子上给你颜面,你勿要得寸进尺。你别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宫里的。”
张燕昌脸上的笑阴沉下来。这段日子所有人都围在他耳边奉承,他的官职一涨再涨,张燕昌慢慢变得飘乎,仿佛他真成了三品大员,而不是靠以色侍人。他和魏王、李常乐这些王孙公主坐在一处玩乐,气氛热烈自在,仿佛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但是现在,李常乐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告诉他,他们并不一样。
李常乐昨夜亲手给他摇骰子,今天就能端着公主的架子,高高在上地提醒他,你只是一个靠皮相侍奉老女人的男宠。
张燕昌毕竟是女皇现阶段最宠爱的男人,李常乐没有把话说得太死,转而换了语气道:“你也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吧,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合作,我可以保你以后荣华富贵。”
张燕昌冷笑,问:“哦,怎么合作?”
李常乐见他上道,脸上带出些笑,说道:“很简单,你只需要在女皇身边说皇储的好话,让女皇把皇储放出深宫,搬入东宫。如果你能说动女皇将皇储立为太子,那就更好了。”
张燕昌原本是外人送给李常乐的男宠,李常乐见他长得好看,能说会道,而且介绍人说此子那物也非常可观,李常乐觉得放这样一个尤物在后宅里太浪费了,就动了把张燕昌送进宫的念头。李常乐最初送他面圣时,曾和张燕昌约法三章,她助他得宠,待他站稳后,要反过来帮李常乐办事。
李常乐想在女皇身边安插近臣,但拉拢女官太慢了,而且能从众多女子中厮杀出来的女官也不傻,她们更倾向于李朝歌。李常乐只能另辟蹊径,试着在女皇身边放男宠。女儿、臣子再亲近,还能比得过床伴?
张燕昌当初没觉得自己会得宠,便答应了。但谁能想到,他们兄弟得到的荣宠,远超所有人想象。
张燕昌不在意道:“广宁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你都劝不动女皇,我怎么敢提皇储的事?”
“那不一样。”李常乐嘴唇张了张,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女儿,虽成了武家儿媳,有些话也没法硬劝。但你不同,你和女皇撒撒娇,实在不行,多讨好些,女皇总不会降罪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