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本来就体弱,此刻被吓哭,声音又低又哑,听着就让人揪心。丽娘告罪后,抱着孩子到屋里哄。大理寺的人没当回事,他们腰上佩着刀,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寻常百姓见了都要发憷,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唯独李朝歌,含笑看向顾明恪,慢悠悠道:“看来,顾少卿不止不讨狗喜欢,也不讨小孩子喜欢呢。”
顾明恪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别闹,我们是来办案的。”
宋闻早就知道官府上门必有大事,听到顾明恪说办案,他的手都紧张地攥起来了。
“大人……”宋闻眼睛偷偷觑着,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草民一家都是良民,平日与邻里吵嘴都不曾,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案子。”
李朝歌不说话,她背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梭巡。过了一会,她怼了怼草堆,说:“你们家养狗,倒有不少鸡毛。”
宋闻紧张起来:“大人……”
“妖气很弱,你们掩饰的很好。”李朝歌回身,冷冰冰地注视着宋闻,“可惜你们忘了,镇妖司专职捉妖。”
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李朝歌也懒得和他们兜圈子,拍了拍袖子说道:“出来吧,那只偷鸡的狐狸精。白马寺摊上你们,也算倒霉。”
宋闻脸色铁青,连忙道:“大人,其实是我……”
“宋郎。”那个美貌少妇站在门框边,轻声打住了宋闻的话。她将襁褓放置在屋里,独自一人站在门边,身姿芊芊,我见犹怜:“宋郎,你不必替我顶罪了。是我。”
李朝歌毫不意外。她在门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巷子里有妖气,只不过妖气很淡,等开门后,李朝歌立刻确认了。
混账大理寺,真的抢他们的案子。
“说吧,你是何来历,做了什么,统统如实交代。”说完,李朝歌看向顾明恪,警醒道,“回去后把卷宗给我送回来,这是我们的案子。”
“公然抢功,你倒好意思。”
“这里本就是我找过来的……”
丽娘张嘴,想要坦白,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不是在审问她吗,为什么这两位大人打情骂俏起来?
丽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人,片刻后,小声问:“大人?”
李朝歌暗暗瞪了顾明恪一眼,收回注意力道:“行了,交代吧。”
丽娘最开始没有名字,宋闻见到她后,说她容貌美丽,给她取名丽娘,她才算真正有了身份。丽娘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是一只狐狸,资质不高,道行也不深,每日在山间游玩嬉戏,浑噩度日。有一天,她不慎踩中捕兽夹,后腿被铁钉牢牢困住。狐狸怎么尝试都无法挣脱,眼看天快亮了,她很快就要成为猎人手里的一道菜,贵族脖颈上的一顶狐裘,狐狸哀鸣,这时候遇到了早起上山的宋闻。
宋闻将狐狸放生,还说她皮毛美丽,难得一见。狐狸一瘸一拐逃出陷阱,跑走前,她回头,深深望了那个少年一眼。
狐狸驻足,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后来,狐狸努力修炼,终于能化成人形。她化形后悄悄来到人间,想找当年的少年报恩。少年已长成青年模样,狐狸日日跟着他,没多久被青年发现,再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狐妖生命漫长,凡人的一生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她完全可以陪宋闻过完这一生后,重新回山野修炼。可是丽娘在人间待久了,越来越不舍,她想和宋闻生一个孩子,一个有他们两人血脉的孩子。
但是生产对妖精来说是一个大坎,尤其宋闻是凡人,一旦生了孩子,丽娘就会元气大伤,妖力无法再进一步。可是丽娘依然执迷不悟,她放弃了修为和长生,只为了生一个孩子。丽娘为此吃了很多苦头,然而人妖相恋终究于世不容,丽娘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女儿,一出生就气息奄奄。
女儿没有继承任何妖力,而且天生体弱,比正常的凡人小孩都不如。丽娘偷偷抱着孩子回去找山狐族长,族长见了,说这个孩子活不长,最多两年就会夭折。
丽娘不信,她死缠烂打,终于从族长嘴里磨出了办法。丽娘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孩子,将自身的精元渡到女儿身上。孩子有丽娘的精血供着,身体果真慢慢好转起来。
但是丽娘却吃不消了,她日日放血,没多久就瘦的骨架嶙峋。丽娘垂泪,哀哀道:“奴自知不容于世,不敢害人,只是想长久陪着宋郎和小牡丹而已。奴放血后实在体虚,只能靠进食补充气血。可是左邻右舍生活都不容易,家里若丢了鸡禽,恐怕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奴没办法,想着白马寺家大业大,香火旺盛,应当不在乎一两只鸡,便偷偷去白马寺里偷。去年牡丹身体转好,不需要我日日放血,我便没有再去打扰佛祖,可是没想到今年,她的病情又加重了……”
看样子小牡丹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丽娘掩面痛哭,宋闻看着妻子纤弱的身体心疼,用力抱住她的肩膀,说:“我早知她是妖族,但那又有什么所谓?我只恨我无能,不能保护好妻子女儿,还要连累妻子受苦。”
土狗围绕在主人脚下,呜咽悲鸣。
夫妻两人哭成一团,院子中其他人看了,也不好受。莫琳琅不由想到了自己母亲,她心情沉重,欲言又止地看向李朝歌:“指挥使……”
丽娘如她所说,并没有害过人命,来到人间也只是想报恩。这样的一个妖怪,他们要收走吗?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你们先别哭。我有些话要问,只要你们如实相告,我就饶了她。”
宋闻大喜过望:“真的?”
李朝歌冷淡点头:“真的。”
她又不是那些迂腐的和尚道士,见了妖一定要打死。只要妖怪别犯事,李朝歌也懒得管。
得到了李朝歌的保证后,宋闻大喜,哆嗦着手指给丽娘擦泪。李朝歌等他们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才问:“你们的女儿为什么叫牡丹?”
丽娘声音低低的,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女儿出生那一天,我们家周围的花全开了,连花圃里枯萎已久的牡丹都重新恢复生机。宋郎见她粉妆玉砌,冰雪可爱,就给她起名牡丹。”
听到“牡丹”这两个字,土狗压低身体,摇着尾巴刨土。李朝歌目光盯着这两人,平静反问:“只是因为这个?”
宋闻停顿了一会,如实道:“还有一道原因。草民有一个表兄,自小亲厚,但是六年前表兄失踪了,这些年我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表兄下落。我为了纪念兄嫂,就给女儿起名牡丹。”
土狗在地上低叫,顾明恪神情淡漠到极致,李朝歌目光明亮,容色摄人,红唇微微启动:“牡丹是谁?”
“我的表嫂,表兄杨华之妻。”
第122章 牡丹
李朝歌对这个名字完全不意外, 她点点头,说:“听说你表兄表嫂擅种花,尤擅牡丹, 可有其事?”
宋闻听到这里微微惊讶,他以为这些公门之人是冲着丽娘来的, 可是这个女郎一张口就问牡丹, 而且对杨华一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现在想想,她刚才的问话也充满了目的性。
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表兄表嫂?
宋闻微带着些警惕,点头:“是真的。我表兄痴迷牡丹花,后来遇到了表嫂,他们两人兴趣相投,心意相通, 堪称神仙眷侣。只可惜……”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了顾明恪一眼:“只可惜什么?”
宋闻长长叹了口气, 道:“说来话长。请两位大人进来听吧。”
李朝歌无不可,宋闻便在前方引路, 丽娘进去收拾茶水, 李朝歌没有立刻行动,她走到顾明恪身边, 问:“少卿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少卿就一直不说话。莫非少卿嫌我问话烦?”
什么话都被他说完了, 顾明恪轻叹一声, 说:“没有。”
“那就好。”李朝歌悠悠道,“我还以为,少卿不想陪我听案子,现在就想走了。”
其实顾明恪还真是这样想的, 但是被李朝歌一说,他再提告辞就显得很绝情。顾明恪无奈,道:“好,我陪你听完。”
宋闻和丽娘收拾好客厅,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其他人围坐在下首。丽娘上了茶,然后就去里间照顾孩子了。
小牡丹似乎极其害怕顾明恪,顾明恪仅是进屋,她就吓得浑身发颤。
宋闻致歉道:“对不住,小女怕生,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李朝歌摇头,道:“无妨。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其实并无恶意。你继续说就是了。”
顾明恪抬眸瞥了她一眼:“问你的案子,别胡说。”
宋闻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目光飞快从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扫过,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有首尾。其实从刚才进门的时候宋闻就想问了,作为同僚,他们两人的距离未免太近,说是夫妻也有人信。这时候宋闻嗅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的熏香是一样的,宋闻自觉窥探到上层隐私,赶紧打住,不敢再想。
宋闻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表兄和表嫂如何相遇我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我们家突然收到表兄的请帖,说他要成婚。我去参加表兄喜宴,看到表兄对一位美丽的女子极尽体贴,表嫂不太会做家务,表兄全部包揽,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我原先还怀疑过表嫂是什么鬼怪所化,留在表兄身边图谋不轨,后来我遇到了丽娘……”
宋闻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他看向屏风后,丽娘似有所感,回头和宋闻对视。宋闻看着爱妻爱女,道:“只要是心之所爱,是人是妖又有何妨。但那时我年幼无知,一直警惕着表嫂,还在家里藏过雄黄、桃木剑等物,但表嫂全无反应。我在表兄家里住了几日,渐渐被表兄表嫂的感情感动,就不再防备着表嫂,随父母回家了。后来我收到表兄的来信,说他和表嫂觉得村庄太喧闹,决意搬到清净无人之地隐居。最后他们去了屏山,我空闲时,还曾去过屏山两次,发现表兄和表嫂夫妻十分恩爱,表兄种田,表嫂织布,过得不亦乐乎。我放了心,紧接着我爷娘去世,我忙于谋生,好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表兄。等我终于腾出空,打算带着丽娘去见表兄表嫂时,发现屏山小院里空无一人,表兄和表嫂不知所踪,表兄养了多年的黑狗也不见了。”
白千鹤听完,忍不住问:“是不是遭遇了山贼?”
隐居之地虽然清净,但是因为人迹罕至,也容易引来贼寇。宋闻缓慢摇头:“我最开始也以为遇到了山贼,可是我检查过院子,屋中没有翻查的痕迹,值钱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丢,地上还有突然掉落的筛子。不像是被山贼洗劫,更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表兄和表嫂一瞬间被抓走了。”
李朝歌眉心动了动,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抓走的?万一他们遇到危险,紧急搬家了呢?”
“不可能。”宋闻断然否决,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了,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情绪激动,二位大人见谅。表兄和表嫂打算要孩子,他们屋里还有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搬家,怎么会扔下孩子的衣服?”
这时候丽娘在屋里低声接话:“女郎应当还没有孩子,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情。若是我遇险,莫说逃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女儿。”
李朝歌确实没有孩子,对这种话题理解不了。白千鹤本来正在喝茶,听到这话,他打趣道:“原来指挥使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没事,等再过两年,指挥使和顾少卿有了孩子,两位就懂了。”
李朝歌愣住,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回头瞪白千鹤:“闭嘴。再多话我就拿你去煲汤。”
白千鹤委屈兮兮地缩到周劭身后,李朝歌又看了顾明恪一眼,尴尬到无地自容。她尽量装作镇定,说:“他总是这样胡乱开玩笑,你别介意。”
顾明恪看起来倒很平静,他点点头,说:“府里没有孩子,你不能理解很正常。”
李朝歌本来都调整好了,被他这样一说更尴尬了。身后白千鹤露出一种“哦”的表情,李朝歌没回头,都能想象到那几人的神情有多热闹。
这是没有孩子的问题吗?先不说李朝歌压根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光说李朝歌现在的驸马是顾明恪,若是府里添小孩,他打算让谁生?
宋闻目光扫过顾明恪和李朝歌。这两位俱容貌出众,气质不凡,虽然穿着官服,但明显能看出他们的家世和身后跟班大为不同。宋闻先前就怀疑,现在有白千鹤印证,他越发落实了。
宋闻笑道:“二位大人果真是夫妻,两位俱是人中龙凤,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不凡。预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李朝歌沉默,她不知道话题怎么歪曲成这个样子。偏偏顾明恪还点头,应下了。
他风轻云淡,姿态清雅,即便听到孩子这种话题也不慌不忙,从容雅致。
仿佛被公然抢亲、协议成婚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朝歌梗住,她憋了好一会,见其他人都悄悄看她,忍无可忍冷脸道:“公务期间不要闲谈。你继续说,杨华和牡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
宋闻似乎有些犹豫,他停顿了一下,说:“后来我在表兄表嫂的暗格里发现一封信,上面写着表嫂被人抓走了,表兄去营救表嫂……”
顾明恪垂眸不言,土狗卧在门外,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几人。听到宋闻的话,土狗像是有感情一般,低声呼噜呼噜叫。
李朝歌看向宋闻,宋闻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发慌,不由避开视线。李朝歌慢慢说道:“我念在你们夫妻心有善意,未曾伤人,所以才网开一面。你若是撒谎,我兴许就要改变主意了。”
宋闻顿时慌了,抬头喊了声不可,随即泄气一般,说道:“并不是我从书信里看到的,是我听表嫂养的小花精说的。”
白千鹤听到这里,忘了李朝歌给他的封口令,惊讶得调子都变了:“花精?”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吗,为什么又跑出妖魔鬼怪?
李朝歌就知道。她问:“什么花精?”
“我也不知。”宋闻摇头,“其中有一个精怪看起来像是藤蔓。”
李朝歌基本确定了,黑狗妖,藤蔓精,不会有错,就是她离开黑森林时遇到的妖怪。李朝歌对当年屏山的事也大概有了猜测,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继续盘问道:“你表兄不是人吗,家里为什么会有精怪?”
“我多年和表兄未有联络,并不知表兄动向。”宋闻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表嫂……确实不是人,但她并非妖怪,而是仙人。”
后面几人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狂奔向一个奇怪的方向。莫琳琅一直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仙人?”
“是的。”宋闻最开始很犹豫,但是等说出来后,后面的话越来越顺畅,“最开始我也很吃惊,可是表兄院里那两个小花精说,它们本是凡花,被牡丹仙子亲手照料,日夜吸收仙气,才慢慢生了灵智。它们还说,那天表兄照常回来,表嫂正在给表兄擦汗,天上突然风起云涌,一群天兵天将出现,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捉拿表嫂。表嫂想要保护表兄逃走,出手阻挡天兵,可是她才使了两招,四周突然变得极冷。云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冰冷无情,一言未发,奇的是表嫂见了此人一句话都不敢说,乖乖束手就擒,被天兵绑回天上。”
白千鹤啧了一声,问:“那你表兄呢?”
宋闻低落:“被一同带走,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屋中人发出高高低低的叹息,好好一个爱情故事,硬生生被棒打鸳鸯。莫琳琅是个小姑娘,感情纤细敏感,叹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可是,牡丹仙子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也没有用仙法帮杨华谋利,天兵为何抓她?”
“不知道。”宋闻同样摇头,“不过那两个小花精说,天兵来抓拿表嫂时,曾说过,仙人动凡心是大错,表嫂明知故犯,以身试法,回去后必会被北宸天尊严惩。”
李朝歌立刻捕捉到那个名字:“北宸天尊?”
“好像是这个名字。”宋闻挠了挠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谁,但是看表嫂和天兵天将的反应,他们似乎极其畏惧此人。”
莫琳琅困惑又不忍:“为什么呀?”
宋闻回道:“按那些天兵天将的说法,似乎仙人不许动凡心,与人相爱便是错。”
不光莫琳琅,其余几个汉子也叹息,周劭一直默不吭声,此刻重重道了句:“荒唐。爱一个人,便自然而然想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若世上真有天庭,不惩治杀人放火、贪污犯罪,却抓捕一对相爱的夫妻,委实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