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从地砖上爬起来,静悄悄地退下。裴纪安走后,皇帝疲惫地叹了一声,他面貌病弱,但语气却让人心惊胆战:“裴纪安刚才去见谁了?”
内侍心生害怕,为难道:“圣人……”
“说。”
皇帝语气低弱,内侍却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内侍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无奈道:“裴拾遗从仁寿宫出去后,先去了镇妖司,然后出宫,似乎去找一户姓郑的人家。”
皇帝不知道郑家是谁,但是,他也不必知道。一切和皇帝的预料别无二致,裴纪安悍然退婚,甚至不惜自毁前程,都是为了李朝歌。
皇帝突然觉得累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他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桌案。那里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写了一半的圣旨。
盛元公主嘉慧孝谨,天赋非凡,令其入道供奉太上玄元皇帝,修习道法,传承先祖。
太上玄元皇帝是李耳,李唐开国时为了抬高家族底蕴,曾认李耳为祖先。所以李唐皇子公主素有入观做道士的习惯,李朝歌会降妖除魔,送她去当道士简直名正言顺。
入了道六缘皆空,吐蕃总不能要求方外之士和亲。但皇帝这里还没写完,裴纪安就跑过来了。
还说要和李常乐退婚。
窗外大雨滂沱,皇帝听到雨水砸在屋檐的声音,突然想起当年也是一个雨天,大兄刺杀二兄失败,二兄反过来举报长兄谋反。两位皇子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父皇无奈,忍痛同时废弃了两个儿子。
之后,皇位才落到李泽头上。
李泽平静地想,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皇宫是个轮回,从未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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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裴纪安离开后,李朝歌毫无波动。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插曲。李朝歌慢悠悠走出廊庑,莫琳琅站在出口,看到李朝歌,欲言又止:“公主,刚才裴拾遗走了,看表情不太对劲。你们说了什么,他没事吧?”
李朝歌不在意,眼神瞥都没瞥一下:“没说什么,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反正现在下雨不能走,再去郑娘的房间里看看吧。”
莫琳琅想到刚才裴纪安眼睛都发红了,而李朝歌心里只有案子,莫琳琅暗暗叹息,再没有多说,跟着李朝歌往命案房间走去。
李朝歌正在郑娘的房间里找东西,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李朝歌回头,看到一个公主府的家奴冒着雨冲来,李朝歌怔了一下,本能地皱起眉。
刚才她就觉得不对劲,裴纪安今日应该在皇帝身边当值,他冒着雨跑到郑家,所为何事?可是后面裴纪安执着于替身的事,李朝歌忘了,裴纪安也没说自己的来意。
现在,公主府的人也来找她了。李朝歌收敛起神色,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猜测。
果然,家奴跑到门口,身上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落。家奴连脸都来不及抹,慌忙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东宫向圣人提议,想送公主去吐蕃和亲。”
第95章 抢亲
莫琳琅听到公主府家奴的话, 愣了下,眼睛猛地瞪大:“什么?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家奴焦灼地看着李朝歌,连眼睛上的水滴都没工夫擦, “太子和太子少师今日去给圣人侍疾, 已在仁寿殿谈了许久。公主, 您快想想办法吧!”
莫琳琅又急又气, 李朝歌在东都降妖除魔,保家卫国,到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呢,竟然就要被送去和亲?皇宫里那群人有危险的时候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 如今安全了,反倒想着坑害功臣?
莫琳琅无比愤怒,然而李朝歌却很平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李朝歌重生后, 一早就有意识地往皇宫里塞耳目。天后反应快、威慑强,就是因为耳目众多, 遍地拥趸。李朝歌现阶段不敢和天后比,但是慢慢在深宫里渗透,也非难事。
她在皇帝身边的宫女中安插了自己人, 不多, 也就一两个。但是眼线精贵不精多, 只要在风吹草动时能及时传出情报,就已足够。
宫人听到了太子和皇帝的谈话, 赶紧传到外面。公主府的人接到消息, 在镇妖司找不到李朝歌,就连忙追到郑家。
李朝歌其实觉得以皇帝的心性,不会送女儿去和亲。天后那么好脸面的人, 也必然不依。但是,万一呢?
李朝歌不敢赌皇帝的爱心和天后的怜悯。这两位都是政治家,李朝歌自问没有重要到让皇帝天后为了她反目,如果皇帝和天后私底下达成什么协议,那李朝歌就完了。
李朝歌前后两辈子,从来不信别人,只信自己。她不能被动地等待审判,她必须要做些什么,阻止自己被送去和亲。
公主府家奴和莫琳琅都紧张地看着李朝歌,而李朝歌回眸,久久注视着窗外的雨,突然问:“今日是七月十七?”
李朝歌这话没头没脑,莫琳琅没想懂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点头道:“是。”
“十七啊。”李朝歌悠然念着日子。她拿起披风,反手一转系到自己身上,对莫琳琅说:“一会等雨转小,你带着其他人去郑家院子里搜查,如果发现痕迹和证据,全部带回镇妖司。之后,你们就可以下衙了。”
莫琳琅微怔,不解地问:“公主,那你去哪儿?”
听李朝歌这话,她并不和他们一起行动。李朝歌要去做什么?
李朝歌一言未发,她系好披风,大步走向门外,声音冷清坚定:“备马。”
郑父在前厅坐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今天郑家格外热闹,盛元公主上门查案,没过一会一位姓裴的世家郎君来了,裴郎君走后没多久,盛元公主府的家奴也找上门。
郑父莫名心慌,他总觉得,有些大事要发生了。
郑父握着手踱来踱去,他正六神无主,突然见盛元公主穿着披风,大步从后院走来。郑父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前:“公主,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里?草民备好了酒菜,您不坐一会吗?”
“不必了。”现在的李朝歌和刚才判若两人,她面容冰冷,眸色漆黑,眼角的泪痣艳中带煞。郑父见到这样的李朝歌,都被吓住了。
饭厅里正在喝酒的镇妖司诸人听到声音,连忙追出来。李朝歌接过斗笠,手指轻轻将系带扣住,她不等镇妖司的人靠近,就翻身一跃坐到马上,朗声道:“尔等听从莫校尉号令,悉心查案。若敢偷懒或不敬者,军法伺候。”
李朝歌的披风是绢丝制作,外面涂着桐油,雨雪不侵,她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长勒着马,疾驰而去。
众人看着李朝歌戴着一顶斗笠,划破雨幕,顷刻冲入白茫茫的水雾中。马蹄踏在水洼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李朝歌披风在风雨中飞舞,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划开混沌的世界。
镇妖司的士兵们看着李朝歌的背影,不由询问身边人。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这场雨来的迅疾,没人想在这种天气出门,少数没来得及回家的路人挤在街边屋檐下,骂骂咧咧地等着雨停。街上突然传来马蹄声,他们惊讶地抬头,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黑披风,如一阵风一样席卷而过。东都大街难得这么空旷,李朝歌骑着马,一路放开了速度,很快就到达盛元公主府。
公主府里面的人看到李朝歌,慌忙迎出来:“公主,您怎么回来了?快去找伞!”
“不用了。”李朝歌扶起斗笠,水珠顺着笠檐滑落,如断线的珍珠般散开。李朝歌衣袖已经湿了,袖口贴在身上,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召集公主府所有府兵,半炷香内集合。”
公主府长史吓住了,慌忙问:“公主,您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召集府兵?”
公主是正一品,名下有封邑、禀积、田园,府中配有史、丞、主簿、录事等官,因为李朝歌情况特殊,她的待遇等同亲王,另有府军三百。
这三百人是李朝歌亲自去十六卫挑的。朝臣虽然隐有微词,但谁让皇帝和天后都十分宠爱李朝歌。臣子们只当花钱养着一个胡闹的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在众人眼里,这三百人就是加强版的护卫,平时给公主开开路、耍耍威风,狩猎时陪公主打打猎,也就够了。没人想过,李朝歌会真的用这些人。
李朝歌在这个节骨眼召集府兵,由不得长史不多想。吐蕃人屡次提出和亲一事已不是秘密,宫中未订婚的公主只剩李朝歌一人,这些天内外对此缄口不言,没人敢拿到李朝歌跟前说。现在李朝歌突然把人聚集起来,想做什么?
长史本能发慌,可是李朝歌脸色冷淡,她眼睛轻轻一扫,杀气四溢。长史最终不敢多话,赶紧去后面叫人。
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很快就将街道堵满了。三百人整整齐齐站在大雨中,昂首挺胸,没有一人乱动。李朝歌骑着马,居高临下,视线缓慢从众人身上扫过。
四周雨声淅淅沥沥,李朝歌的声音如金戈碎玉,铿锵响起:“众士听令,五十人一队,跑步前进。”
说着,她在马上抽了一鞭,马高高抬起前蹄,嘶鸣一声,踏破水花,飞快朝前方奔去。
“随我来。”
众府兵齐齐应诺,他们踏过水洼,跟在李朝歌身后快步跑。雨声和脚步声交叠在一起,竟有一种气吞山河、一往无前的架势。
公主府长史被这个阵势吓到了,公主要做什么?要不是人数太少,长史都要怀疑公主要去攻打宫门了。
长史快跑两步,在雨幕中扯着嗓子大喊:“公主,您要去哪儿?”
长史喊得太用劲,不慎呛了好几口雨水。李朝歌架马如飞,很快就跑远了,也不知道听到没有。长史捂着胸口咳嗽,奔腾的雨声和脚步声中,他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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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
顾明恪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冰霜如有实质。顾裴氏脸色尴尬,她既生气顾明恪在外人面前不给她面子,又有些害怕此刻的顾明恪。
顾裴氏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开口:“恪儿,这是定国公府的三娘子,当初开国时,老定国公和你外祖父一起辅佐文宗,是过命的交情呢。你外祖母说,相识一场不容易,我们这些人家不能忘了祖辈的交情,若是晚辈渐渐疏远了,反而遗憾。所以,今日阿娘特意请定国公府的夫人过来做客,你们这些晚辈也相互认识认识,免得辜负了先祖的交情。”
定国公夫人见了顾明恪,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满意。定国公夫人也说道:“是啊,早就听闻裴郎清贵深致,有乃祖遗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穿着黄色襦裙的小娘子依偎在定国公夫人身后,娇羞又欢快地看着顾明恪。在场三个女人都满面笑意,唯有顾明恪,冷淡的格格不入。
他今日本来在书房里看卷宗,焦尾跑过来,说顾裴氏病倒了,让顾明恪赶快过去。顾明恪不疑有他,立刻赶来。等来了后,发现顾裴氏好端端在花厅里坐着,春风满面,衣衫轻薄,哪有丝毫生病的样子。
顾裴氏对面坐着一位高髻簪花的夫人,旁边是一位年轻娘子,四周奴仆如云,香气扑鼻,看起来很是颐然。顾明恪哪能意识不到自己被骗了,他冷了脸,当即转身就走,却被顾裴氏拉住,非带着他来认识“世交妹妹”。
裴家哪来那么多故友,这分明是顾裴氏蓄意安排的相亲。可笑顾裴氏为了骗顾明恪过来,竟不惜谎称生病。
顾明恪厌恶欺骗,更厌恶顾裴氏不管他的意愿,把他当物件摆弄。顾裴氏完全没有意识到情况严重,还热情地拉着顾明恪,给他和定国公府的三娘子介绍。
定国公府三娘早就听说过顾少卿的美名。先前女眷聚会的时候,许多贵女都一脸痴迷地说顾少卿是天人之姿。三娘对此嗤之以鼻,她长在勋贵之家,见过不少贵族郎君,这世上的人都长两只眼睛一张嘴,差别能有多大?结果今日见了顾明恪,定国公三娘一下子看呆了。
天哪,原来诗歌里的词语,诸如倾国倾城、轻云蔽月、回风流雪,竟然都是真的。定国公三娘想到先前母亲和她说过的事,瞬间面颊绯红,色若芙蓉,充满了少女娇羞。
如果是顾少卿这等人物,能嫁与他为妻,便是不要聘礼她也愿意。
顾裴氏一看定国公府母女的表现,就知道这桩婚事稳了。顾裴氏喜笑颜开,她悠悠摇着扇子,说:“三娘初来裴家,应当还没在裴府里转过吧?正好,花园里睡莲开了,恪儿,你带着三妹妹去看看睡莲。”
顾裴氏原本中意裴楚月,但是前段时间顾裴氏试探,裴老夫人态度暧昧,似乎对裴楚月的婚事另有安排。顾裴氏感受到母亲的回避,当即很不高兴。顾裴氏不肯被人看轻,她非要找一个门第丝毫不逊于裴家的千金,狠狠出一口气。
顾裴氏挑挑拣拣,盯上了定国公府的娘子。定国公府和裴家一样,也是开国元勋,只不过定国公府从武,裴家从文。建国后裴家家风严明,子侄依然把控着朝廷要职,而武将家规矩不足,太平盛世又没仗可打,等老定国公死后,定国公府一家子纨绔撑不起门户,就慢慢掉队了。
但无论如何,定国公府的家底摆在那里,就算吃祖宗的功劳簿都能吃几代。顾裴氏费尽心思和定国公夫人搭上线,安排两个孩子私下见一面。虽然男子应该以才德立世,不可卖弄皮相,但顾裴氏敢肯定,只要小娘子见了顾明恪本人,就绝不会有人舍得拒绝。
事实证明,顾裴氏猜对了。
定国公府的三娘子听到游园,脸上的欢喜掩都掩不住。而顾明恪却非常冷淡,他推开顾裴氏的手,声线清冷,如冰击玉,听不出任何情绪:“今日大雨,不适宜游园。母亲想看睡莲的话自己去看吧,大理寺还有案子没办完,我先走了。”
“哎!”顾裴氏惊讶,连忙站起来,叫住顾明恪,“你今日休沐,怎么还想着案子?大理寺那么多人,只缺你一个不成?难得定国公府的夫人来了,你快过来,陪夫人说说话。”
顾裴氏说着要来拉顾明恪的手臂,顾明恪身形微动,从容而坚决地躲开顾裴氏的手。顾裴氏一把落空,脸色显著难看起来。
顾明恪顾忌着这毕竟是这个身份的母亲,没有转身而走,好歹找了个借口道:“我整日与刑律打交道,接触的不是命案就是死刑,恐怕定国公夫人并不愿意听。诸位慢谈,我就不搅扰几位兴致了。”
顾明恪觉得他已经很给顾裴氏面子了,但顾裴氏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以为顾明恪存心和她作对。顾裴氏本着脸,冷冷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只是让你做些小事,你却推三阻四,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顾明恪眸光淡漠,道:“我若是不把夫人当母亲,今日就不会来这里。相反,夫人恐怕才没有把我当儿子。”
“你……”顾裴氏大怒,这时候花厅外传来丫鬟们的叫唤声,顾裴氏皱着眉回头,正想呵斥是谁不长眼睛,打扰她招待贵客,就看到裴楚月来了。裴楚月提着裙子,飞快奔跑在回廊上,后面缀着一大帮侍女,焦急地呼喊着:“娘子,顾夫人在待客,您不能过去……”
侍女们紧追慢赶,还能没拦住裴楚月。裴楚月气喘吁吁地停在顾明恪身前,上气不接下气:“表兄,我听人说今天有客人来了,是吗?”
花厅里的定国公夫人和三娘子看到这个变故,都吃惊地站起来。后面侍女们见状,气恼地叹了一声,无奈行礼:“顾夫人,定国公夫人,表公子。”
顾裴氏看看双颊红扑扑的裴楚月,再看看后面那些气急败坏的侍女,马上就明白了。顾裴氏握起团扇,抱着臂缓慢摇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阿月。你这个孩子也真是,想过来遣人说一声就是了,跑什么?这是定国公府家的三娘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们快来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