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恪承认了,裴楚月觉得自己心里重重一空。看顾明恪和裴纪安的表情,议亲对象里,显然并不包括她。
长孙冀今日看了好一场精彩大戏,他含着笑,问:“不知顾表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我母亲认识的夫人多,若是顾表弟有偏好,不妨提出来,说不定我母亲能找到呢。”
顾明恪正要拒绝,后方忽然传来响动。他们一齐回头,看到落红深致处,快步走来一个女子。
长孙延皱皱眉,不解道:“盛元公主?她怎么来了?”
裴纪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看到李朝歌的那一刻,眼睛刹间亮了。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遍,裴纪安本能觉得,李朝歌是来找他的。
裴纪安不自觉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见李朝歌提着长裙跑下台阶,停在他们面前,不闪不避道:“顾明恪,我有话对你说。”
所有人一怔,裴纪安愣了一下,要说的话顿时卡在腹中,进退不得。顾明恪点点头,平静道:“好,公主请言,臣洗耳恭听。”
李朝歌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直言不讳:“是私事,我要单独和你说。”
长孙冀等人一听,挑挑眉,立即识趣道:“臣等另有他事,先行告退。”
他们走时,目光暧昧地扫过顾明恪和李朝歌,眼神中颇为意味深长。刚刚才提到顾明恪成亲,现在盛元公主就千里迢迢追过来了,难怪顾家舍得放弃裴楚月。
原来如此。
长孙冀和长孙延率先离开,李常乐对李朝歌行同辈礼,也要告辞。她走出两步,发现裴楚月和裴纪安都没动,惊讶地回头:“楚月,裴阿兄,你们不走吗?”
李朝歌冷冷扫了裴纪安一眼,抬头对顾明恪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顾明恪没什么意见,点头:“好。”
两人说完,就直接走了,整个过程利索得不像话。裴纪安停在原地,动弹不得。刚才他一直看着李朝歌,可是李朝歌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仿佛眼里完全没有这个人。裴楚月皱眉,不高兴地摇裴纪安的胳膊:“大兄,盛元公主来和表兄说什么,他们为什么走了?”
裴纪安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他面色变得冷淡,缓缓道:“我也想知道。”
李朝歌和顾明恪换了个地方,他们依然选在水边,四周开阔无人,唯有鸟语花香阵阵。顾明恪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下脚步,问:“公主,这里没人,你可以说了。”
“好。”李朝歌也不扭捏,直奔主题道,“莫琳琅的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莫大郎元妻暴毙一事确实有疑点。”顾明恪说,“但已经过去了五年,许多物证都消失了,收集证据并不容易。我最近正在整理五年前的卷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的人证。”
李朝歌听了,立刻道:“找什么人证,莫琳琅便是见证人,问她不就行了。”
“她意图谋杀莫大郎,对莫大郎有很深的偏见,她的言辞不能作为证据。”
李朝歌无语片刻,不是很能理解顾明恪古板的作风。顾明恪已经在寻找人证,说明他也认可莫琳琅生母是莫大郎杀的,那还局囿什么证据,直接把莫大郎抓到牢里打一顿,不就什么都招了吗?明明知道凶手是谁,顾明恪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兜那么大的圈子去找人证?
行吧,顾明恪乐意费事,李朝歌也懒得管他。李朝歌说:“好,既然你不嫌麻烦,那就随便你吧。不过,你要赶快把莫琳琅放出来,这个人兴许有用。”
顾明恪听到也沉默了。他极其郑重,带着些探究看向李朝歌,结果发现李朝歌一脸认真,毫无开玩笑的意思。顾明恪沉了沉眉,问:“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李朝歌以为他没听懂,便直接说道,“反正这个案子是你主审,你把莫琳琅改成无罪释放不就行了么。你要是怕引人注目,那就过几天悄悄放,我大不了等你几天。”
顾明恪好一会没说话,他主管刑名多年,在天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苟私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站在他面前,公然让他更改判词的。
顾明恪盯着李朝歌,片刻后,悠悠道:“盛元公主,我是朝廷命官,你现在这等行为,乃是以权谋利,徇私枉法。”
李朝歌都被说懵了,她同样郑重地看向顾明恪,眨眨眼,道:“当然啊。我当初在圣人面前推举你,一力说服圣人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竟然才知道?”
顾明恪和李朝歌面对面站着,他们直视着对方眼睛,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李朝歌以为顾明恪甫入官场,还没有习惯官场上的潜规则,便努力放柔语气,说:“顾明恪,我明白你的顾忌,但是,我并没有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莫琳琅意图行凶,但她所作所为皆情有可原,反倒是莫大郎,虽然是被害者,实则死一百次都不够。所以你干脆顺水推舟,把莫琳琅判为无罪,让莫大郎顶罪,这样皆大欢喜,岂不正好?”
顾明恪暗暗告诫自己,他现在是个文弱的世族公子,不是北宸天尊,要符合人设,不能动气。所以顾明恪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对李朝歌说:“盛元公主,臣发自真心地建议你,回去后看看律疏吧。”
顾明恪说完后,便冷着脸往回走。李朝歌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脸也冷了。
她转身,快步追上顾明恪,挑眉道:“所以,你是不肯了?”
“恕难从命。”
李朝歌一股气直冲脑门,她看着眼前之人漂亮的脸,才勉强抑制住努气:“你竟敢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当初是我一力担保,你才能如愿进入大理寺,并且一上手就接到大案的。你翅膀还没硬,就敢拒绝我?”
顾明恪叹气,他一想到身边之人是个公主,还是个有志于做女皇的人,就觉得他们这个王朝完了。法盲至此,无可救药。
顾明恪不想和法盲说话,就随口道:“那公主便当我忘恩负义吧。”
·
李朝歌和顾明恪去另一个地方私聊,裴楚月焦灼不安地等了半天,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偷看。隔着水面,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可以见到那两人表情十分认真,而且距离越来越近。裴楚月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用力跺脚,不高兴道:“都这么久了,还不回来!表兄到底在和她说什么,为什么站得那么近?”
此刻裴纪安的内心也一言难尽。他朝水边看去,杨柳掩映下,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距离确实有些太近了。顾明恪垂头看她,李朝歌也没躲,两人竟然就这样对视了许久。
裴纪安这一世未婚,但前世他活到了二十七岁,男女之事他是完全懂的。一个女子最好的勾引方式便是直视一个男人的眼睛,效果远超脱衣服。而一对男女若开始频繁对视,必有情况。
他们两人竟然对视这么久,看起来还十分认真,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裴纪安觉得不太对劲,正好这时候顾明恪动了,裴纪安找到借口,说:“表兄和公主谈话似乎不太愉快,我们过去看看吧。”
李常乐不情愿,可是裴纪安和裴楚月执意往前走,她没办法,只能跟上。还有一件事让李常乐心里很不痛快,刚才裴纪安提及李朝歌时,用的是“公主”。
裴纪安说公主时,第一反应便是李朝歌,完全忘了李常乐也在。女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李常乐越想越不高兴,本能觉得不舒坦。
裴楚月心急火燎,到后面面子也不要了,直接跑着过去。她本以为自己这种行为太过猴急,兄长一定会说她,然而奇怪的是,裴楚月一回头,发现裴纪安就跟在她身后,并没有比她慢多少。
裴楚月惊讶了一瞬。这时候,一阵风吹来,从水边隐约传来“不肯”、“忘恩负义”等字眼。
裴楚月和裴纪安一起愣住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在说什么?然而这还不止,随着顾明恪和李朝歌走近,他们的对话也越发清晰。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答应不答应?”
“公主不必说了,事关原则,绝无可能。”
“所以,你是不愿意负责了?”
“臣亦不愿意辜负公主,但公主的条件太强人所难,恕难从命。”
……
裴楚月完全愣住,表情逐渐变得难看,她并不愿意这样想她的表兄,可是,这么露骨的对话,指向性还不够明显吗?李常乐落在最后,慢慢追上来。她走近后,发现裴纪安和裴楚月的表情都不太对劲,奇怪地问:“怎么了?”
李常乐顺着裴纪安的视线往前看,见前方风吹杨柳,落红缤纷,一对红衣男女站在一处,女子明艳美丽,男子清冷出尘。女子笑了笑,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握住男子胳膊,欺身逼近,两人鼻尖几乎相抵:“顾明恪,你当我不敢用强的吗?”
李常乐当即窒息了,更可怕的是,顾明恪没躲就罢了,竟然还轻轻笑了笑:“公主随意。”
第45章 公务
李朝歌近距离看着顾明恪的脸, 顾明恪的眼瞳很黑,幽深处仿佛连光都无法穿过,偏偏眼白处又极澄澈, 天生自带无情。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时,无端让人觉得自己冰冷,渺小。
对视极考验内心,一个人敢不敢和别人对视,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自我够不够强。显然,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内心极其强势的人,李朝歌前世独揽大权,习惯了用眼神威压别人, 只有她压得别人不敢抬头, 断没有她为别人退让的道理。没想到,顾明恪也是如此。
这可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病弱公子能养出来的性格。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最后李朝歌笑了笑,说:“你拿准了我不舍得动手?”
不舍得?顾明恪唇边淡淡地勾了勾, 道:“公主可以试试。”
试试到底是不舍得, 还是打不过。
李朝歌看着这张漂亮的脸,眉骨硬挺,眼眸深邃, 鼻梁高而直, 嘴唇却很薄, 有一种冷感的凌厉疏离。李朝歌从上看到下, 挑不出一处毛病,越看越喜欢。
还真挺舍不得的。
李朝歌慢慢地说:“我生平最烦叽叽歪歪的人,尤其是大理寺那群王八羔子, 我看见他们就想动手。但是你长得好看,我不舍得,所以才和你好声好气商量。顾明恪,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适可而止。”
真是狂妄,顾明恪也直视着她,缓声道:“真巧,我平生也最厌恶知法犯法、破坏秩序之人。”
两人视线中火光四射,眼看一触即发,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着颇有些忍无可忍:“盛元公主,顾表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正在酝酿的战意被外人打断,李朝歌冷着脸收回手,顾明恪也低头清理自己的袖子,两人都脸色不善。裴纪安强忍着怒火,走到近前,厉声问:“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顾明恪从不回答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专心整理衣袖,毫无搭话的意思。李朝歌冷笑一声,她不舍得对顾明恪动手,并不代表她改行信佛了。她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赶巧,裴纪安就凑上来了。李朝歌看着裴纪安,语气不善道:“关你什么事?”
裴纪安一噎,心道是啊,李朝歌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裴纪安握了握拳,压抑着情绪说:“公主想做什么,我自然无权干涉。但今日是进士宴,表兄是进士亦是裴家后辈,望公主看在裴家的颜面上,注意男女大防,勿要过界。”
李朝歌轻嗤了一声,不屑道:“裴家是只教给你们男女有别了吗?他负我在先,我给自己讨公道天经地义,用得着你们啰嗦?”
顾明恪冷冷淡淡地提醒:“我没有做过任何允诺,是你想多了。”
一提这个李朝歌就来气,她回头瞪着顾明恪,挑眉怒道:“你当初答应的时候,不就是默认了这个规则吗?”
“只有你是这样认为的。”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本就是无视纪法,弄权舞私。你身为公主,竟还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实在目无王法。”
李朝歌听着又想动手,裴纪安忍无可忍,怒喝一声:“够了。”
裴纪安是个世家公子,多年来温文尔雅,克己守礼,很少有发怒的时候。但是现在,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攥,明显已经气到了极致。
裴楚月和李常乐都被这样的裴纪安吓到了,连顾明恪和李朝歌也终于停下说话,一起回头看他。
裴纪安知道自己失态了,但是他忍不住。他本来以为是李朝歌见色起意,一厢情愿,甚至李朝歌故意挑裴纪安的表兄下手,就是为了激怒他。所以裴纪安虽然看着那两人碍眼,其实心里一直没当回事。他按部就班地安排他和李常乐的婚事,私心里,还是拿捏准了李朝歌放不下他的。
毕竟,前世李朝歌为了他如痴如狂,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作对。她爱的如此不顾一切,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就移情别恋呢?
内心深处,裴纪安一直不信李朝歌会真的爱上顾明恪。只不过顾明恪和他是表兄弟,相貌气质都很相似,李朝歌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寄托,所以才频频将视线停留在顾明恪身上罢了。但真和假终究是不同的,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李朝歌迟早会腻。
裴纪安无论如何没想到,李朝歌会来真的。刚才那一番话直接打碎了裴纪安的从容和优越,裴纪安不知道先前他们谈了什么,可是后面这些话,已经足够裴纪安浑身发冷、怒不可遏了。
话里话外,都在表明李朝歌和顾明恪有了实质关系,而顾明恪还不想负责。裴纪安本以为只是李朝歌一厢情愿,胡搅蛮缠,谁想顾明恪才是真正蔫坏的,他看着光风霁月,清冷孤高,结果闷不吭声,和李朝歌有了关系,还不欲负责。
裴纪安一时气得说不出话,都不知道该恨顾明恪表里不一,还是该恨李朝歌记吃不记打,重生一回还是栽在男人身上。李常乐和裴楚月站在不远处,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话,她们都沉默了。
大唐民风开放,虽然她们还是未婚闺秀,但是该知道也都知道。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北方又经过多年胡汉融合,对女子的束缚并没有那么严苛。女子抛头露面司空见惯,贵族女郎和男子来往亲密,甚至未婚前就不是处子之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反正只要结婚时断的干净,体体面面嫁过去,不影响两家结盟就够了。但贵族女郎每个都是家族的资产,未来夫家象征着她们一辈子的投资,男人嘴上说的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所以为了嫁一个好夫婿,受家族重视的女郎们一般不会在婚前乱搞,就算乱搞,也不能搞上床。
所以刚才李朝歌和顾明恪争执,她们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常乐和裴楚月心里门儿清,但是对着众人,又不能表明她们听懂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走过来,解了众人的围。
内侍叉手,给李朝歌和李常乐行礼道:“盛元公主,广宁公主,天后有请。”
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水边,他们俩又长得显眼,刚才那一番纠缠被天后看到了。天后再一细看,发现两个女儿都追在男人身边,觉得简直不成样子,所以派人来将李朝歌和李常乐叫走。
李朝歌不想走,她和顾明恪还没说好呢,走什么走?可是天后的话李朝歌不能不听,只好回头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威胁道:“你等着,我们今天的事没完。”
顾明恪对此只是轻轻一嗤,完全不放在心上。
李朝歌和李常乐走后,原地只剩下裴家兄妹和顾明恪。裴楚月咳了一声,故作天真无邪地问:“表兄,刚才你和盛元公主在谈什么,为什么最后争执起来了?”
顾明恪目光清正,问心无愧道:“公务。”
裴楚月欲言又止,一脸尴尬。裴纪安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顾明恪竟然还在掩饰,裴纪安简直气得要爆炸,他压低声音,警告道:“表兄,你读书习史,最是明理不过。望你勿要做不耻之事。”
顾明恪颔首,坦然道:“自然。”
李朝歌竟然想左右司法判决结果,还想让他将莫琳琅无罪释放,顾明恪当然立刻就拒绝她了。
徇私枉法,绝无可能。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坚定明亮、清正凛凛的目光,几乎都要信了。裴纪安以为前世他已经见惯了尔虞我诈,但这次,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完全不了解他的表兄。他和顾明恪同府居住多年,按理已足够知根知底,然而这短短一个月内,顾明恪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裴纪安也很好奇,顾明恪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裴纪安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跟顾明恪同处一处,裴纪安匆匆道了句失礼,转身大步离开,近乎逃跑。裴楚月着急地唤了一声,她看看顾明恪,再看看怒气冲冲的兄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表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