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第8章 裴家
洛阳,夜深人静,冷月如霜。修文坊裴府内静悄悄的,回廊上挂着红色灯笼,在风中哔剥作响。偶有侍女走过也轻手轻脚,偌大的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声。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好看归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焦尾对着那张脸,连气儿都不敢喘。因为这个缘故,焦尾一晚上没睡好,等今日起来,哈欠连天,浑浑噩噩。
焦尾懵着脑子擦桌子,他擦完待客的桌椅后,拧着抹布走了两步,看到镂花檀木格后,一位白衣公子正靠在塌上翻书。他姿态随意,长袖逶迤,看动作没什么特殊,可周身就是萦绕着一股仙气。
焦尾握着脏兮兮的抹布,顿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粗苯的手,头一次生出自秽之心。他将抹布放回铜盘里,好生擦了擦手,才轻手轻脚走进去:“郎君,正月里寒气重,您身体不好,勿要看书太勤,伤了身子。”
塌上的郎君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见地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说完后再没有其他话。焦尾闲不住,以前没少仗着年纪小在郎君面前装疯卖傻,但是今日对着郎君,他莫名不敢放肆。焦尾作揖,踮起脚尖,静悄悄离开。
焦尾端起水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纳罕,以前没觉得他们家公子这么好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前面的路,出门时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放肆!”焦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面一股大力推开,他脚下踉跄几步,连人带盆一起摔到地上。
正月还没有解冻,土地极其坚硬,铜盆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尤其刺耳。院门外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男子慢慢皱起眉,呵斥道:“放肆,表兄在里面养病,岂容尔等喧哗?”
周围的侍从连忙弓着身请罪,焦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屁股摔得生疼,可是此刻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笑嘻嘻给来人问好:“裴大郎君,您来了。这两天您病好了吗?”
裴纪安轻轻点头,他面容白净如玉,唇色浅淡,看起来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感。裴纪安偏头咳了一声,他声音还是哑的,问:“顾表兄呢?”
第9章 前世
门口传来响动,所有人一起抬头,裴纪安也跟着转移视线。当他目光接触到廊下那个人影时,心中忽然剧烈震动。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