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打开门。
就见到吴灵惜一脸讨好地站在门外。
她面无表情, 接过碗,绕过吴灵惜往客厅里走去。客厅已经被打扫过,打扫的动静不小,韶音在卧室里就听到了, 就算听不到, 灰灰也会告诉她。
此刻, 满地狼藉都被收拾过,整个客厅干干净净, 亮亮堂堂,地板上纤尘不染。
吴灵惜做家务是一把好手。
韶音在餐桌边上坐了,将碗搁到桌面上, 动起筷子吃起来。吴灵惜做的葱油面,鲜香美味, 好吃得舌头都能吞下去。
她做饭也是一把好手。
“萱萱啊, 好吃吗?”吴灵惜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在她对面坐下, 讨好地问。
韶音头也不抬。
低头吃面。
“萱萱啊,妈给你把家里都收拾了, 你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妈再给你收拾。”吴灵惜见女儿不说话, 讨好的意味又添了几分。
韶音还是不说话。
但是一股火气开始从心底窜起来。
因为她的能干。
这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做饭,做家务, 精打细算,照顾孩子, 都是一把好手。
如果她去做家政阿姨, 一定能做得不错。如果她去做帮厨,也可以做得很好。如果她自己摆小摊,在集市上或学校附近做点小吃, 一样能够赚不少钱。
但是她没有。在丈夫出车祸死后,她拿着存款和赔偿金抚养两个女儿,开始了吃老本的日子。
因为吃老本,她心里非常没有安全感,于是精打细算。为了几毛钱,在集市上跟卖菜的争执半天。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费,她可以两手提着沉甸甸的菜,走上几站路。
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妈为你们操碎了心”,不是卖惨博可怜,而是她真的很苦。
但是她对自己苦,对两个孩子却几乎没怎么苛待过。就像她说的,在别人家孩子吃五分钱冰棍的时候,她给女儿买五毛钱的雪糕。在别人家孩子还在穿自家缝的衣服时,她已经学会在商店里给女儿买漂亮的商品衣服了。
韶音恨的是,她这么能干,却辜负了这份能干。
再看眼前亮堂堂的客厅,更是心里有火,连面都吃不下去了,“啪”的搁下筷子,沉着一张脸。
吴灵惜五十多岁了,不年轻了,而且还摔了两回,她不疲惫吗?
她肯定是又累又疲惫的。但她仍能够坚持着打扫客厅,收拾得整洁干净。
她是为了方茂年吗?不是。她担心家里乱糟糟的,女儿不打扫,等女婿回来了会不高兴,跟女儿生气。她的出发点是为了女儿好。
能说她不爱孩子吗?可是方茂年那么打沈萱,鼻青脸肿,一身是伤,她就是能看得下去!
吴灵惜看着女儿阴沉的脸,又看了看剩下的面条,心里有点慌:“萱萱……”
“萱萱,妈知道你心里恨妈,可是,可是,”她说着,声音不禁哽咽了,眼泪也掉了下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可是妈也没办法!有些事,你不懂……”
她想说,她都是为了她好。从拦着她离婚,到别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
然而韶音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我不懂的太多了!”
吴灵惜顿时一噎,嘴巴张了张,却难以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说不定女儿又起身走了,听都不听她说话。
想到之前女儿用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她,她要走也不挽留,后来方茂年打她,女儿也不为她出头。再到她在客厅里忙了大半天,女儿都没出来帮衬一下,吴灵惜陡然间慌乱起来。
她看着女儿阴沉的脸,忽然恐慌得不得了,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离她远去!这种握不住的恐慌,让她一下子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萱萱,妈错了,妈知道错了,你别恨妈!”
韶音没有丝毫反应。
“妈都是为了你好啊!”看着女儿这样,吴灵惜不禁恐惧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为她好!韶音紧紧抿着唇,克制着情绪。半晌,她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说道:“我曾经问过你,爱不爱我。”
“爱你!妈怎么会不爱你?”吴灵惜委屈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辛辛苦苦养大她?
如果不爱她,为什么给她找个有钱的丈夫?
如果不爱她,为什么忍着心疼,一次次将她推进方茂年手里,让方茂年带走她?
如果不爱她,为什么忍着疲惫疼痛,辛辛苦苦打扫客厅?
她难道不累吗?她难道不痛吗?当时方茂年打她,她心里比谁都疼,她恨不得挨打的是自己!
可是,女人没有男人就是不行啊!她又笨,又没本事,年纪大了,还不能生,她离了婚要怎么活啊?!
“萱萱,你是在剜妈的心啊!”看着女儿不理解的眼神,吴灵惜哭得特别伤心。
韶音丝毫没有被这股伤心所感染,相反她却笑了:“妈,你的心真大,从小到大,我剜了那么多次,你居然还有心给我剜。”
吴灵惜的哭声顿住,一下子哭不出来了。
喉咙仿佛被人掐住,又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她张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看着女儿明明笑着,但却透着冰冷无情的美丽脸庞,忽然感觉冷,浑身发冷。
韶音脸上的笑意慢慢敛起,看着她又道:“当时我还问你,能不能以我想要的方式爱我。你拒绝了。”
“萱萱……”
“妈,你拒绝了。”韶音看着她说,神情认真,眼神冷静得让人恐慌,吴灵惜直觉接下来的话不是她想听了,无意识地摇头,松开了她的胳膊,脚步后退,想要离开这里。
但是她的话已经说出来:“你拒绝了我,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已经不奢望你能帮我,你只要不拖我后腿,不帮方茂年对付我,不害我,我就知足了。”
“妈怎么会害你!!”吴灵惜心里大喊,但是嘴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心跳得厉害,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不禁扶住了桌角。
她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一丝声音,眼里满是恳求。
“你走吧。”韶音站起身,冷静地说道,丝毫没有被她的恳求打动,“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不用管我的事,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不,不……”吴灵惜拼命摇头。
“以后每个月我会给沈琼打钱,让她照顾你,也算是还你生我养我的恩情。”韶音继续说道。
“不,不!!”吴灵惜大哭出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站立,浑身颤栗着,整个人往后倒去,她拼命伸直了双手,去抓女儿,“萱萱!萱萱!”
韶音扶住了她。
但是表情很是冷漠。
她不会让她摔倒,但是她也不会心疼她。
吴灵惜此刻真正尝到了剜心的滋味儿。她喊了那么多年“你在剜妈的心”,到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剜心之痛。
女儿不要她了,抛弃她了,不会再喊她妈,以后也不会再见她。
一颗心仿佛被硬生生撕扯成两瓣,血淋淋的,那么疼,疼得吴灵惜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不,萱萱,不!”
她拼命摇着头,想说很多很多话,想对女儿道歉,想表达对她的爱,想求她别这样冷漠,但是心痛到极致,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半晌发出一声:“啊——”
她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韶音扶着她到沙发上坐。她这会儿哭得没力气,韶音轻轻松松扯开了她的手。端起冷掉的半碗面,三口两口吃完,拿到厨房去刷。
吴灵惜瘫软在沙发上,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坚持往厨房里看去,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
“妈错了!妈真的知道错了!”在韶音走出来时,吴灵惜终于找回了声音,“萱萱,妈知道错了,你原谅妈吧!”
她哭得非常狼狈,眼睛肿了,头发乱了,涕泪横流,惨得不成样子。
韶音心里有着微微的波动,但那波动很快就平息了。她扯了张纸巾擦手,淡淡地说:“我最多做到不恨你。让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吴灵惜听了这话,只觉迎面就是一刀,狠狠捅进心口,一瞬间更难过了!
“呜呜呜……”她哭倒在沙发上,捶着沙发垫子,哭得不成声。
“你爱我,爱到一次次把我推给方茂年,让他打我,打得我没法过了,也不愿意把我接回去,保护我。”
“把我接回去,就那么难吗?你担心我被人说闲话,但我可以不出门。我就在家待着,我可以一天三顿只吃面条咸菜,花不了你几个钱。”
“但凡……你打过他一耳光,往他脸上唾一口,骂他一句畜生。”她轻声道。
吴灵惜愈发痛哭不止,悔恨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在里面,她哭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妈错了!妈错了!你现在就跟那个畜生离婚,妈养你!妈养你啊!”
韶音轻笑一声:“这不是晚了吗?”
她已经能够打得方茂年抱头鼠窜,不敢回家,动不了她一根手指头,还给她买车,给她打五万块,只是不支持她开服装厂而已。
而如果没有吴灵惜的掺和,估计方茂年已经松口给她开服装厂了。
“呜呜呜……”吴灵惜哭得直抽。
韶音担心她哭坏,皱了皱眉,拧了条毛巾,给她擦脸。
“没吃饭吧?我给你煮碗面,吃了你就走吧。”她道。
吴灵惜连连摇头。
韶音推开她的手,进了厨房。
煮了一碗清汤面,也打了两个荷包蛋,放到餐桌上。没再跟吴灵惜说一句话,转身进了卧室,“砰”的关上了门。
吴灵惜又哭了。
心疼得几乎麻木了,她觉得天昏地暗,几乎绝望了。大女儿对她死了心,不想认她了。
她明明是爱着孩子的,她以为自己对孩子很好,但是孩子恨她。
夜里十一点,方茂年回来。
如果他清醒着,他一定不会回这里。但他喝醉了,被他的朋友送了回来。
“我是他岳母。”是吴灵惜开的门。她吃过饭,并没有走,而是坐在沙发上,想着如何跟女儿和好。这会儿见到喝得醉醺醺的方茂年,眼里闪过恨意,“谢谢你送他回来啊。”
“不客气,阿姨,那我走了。”对方道。
“慢点啊。”吴灵惜说道。
送走对方,关了门。
喝得醉醺醺的方茂年站都站不稳,也没认出这是丈母娘,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吃力地辨认着她是谁。
吴灵惜一把推开他的胳膊,狠狠将他推到地上,窜进厨房里,拿出擀面杖,举起来就朝着方茂年打下:“我让你打我女儿!让你打我女儿!”
方茂年被打得“嗷”了一声,王八似的在地上舞动着手脚,结果胳膊抬起来,胳膊挨打,腿脚抬起来,腿脚挨打。
吴灵惜头一回打人,打得还是女婿,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根本没有章法,忽然一擀面杖打在方茂年的额头上,“咚”的一声,方茂年晕了。
吴灵惜也吓了一跳,手一松,擀面杖掉了在地上。她怕把人打死了,但是又觉得不至于这么容易死,她都没打出血呢!
蹲下去,颤着手摸了摸方茂年的鼻息,发现他果然还活着,“呸”了一声,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打着打着,又哭了。
“畜生!畜生!”
如果不是他,女儿怎么会不认她?
过了不知多久,她打得累了,双手扶着膝盖,喘着气。忽然感觉到有些异样,抬头一瞧,女儿不知何时走出来了,抱臂倚着墙。
“萱萱!”她忙站好了,脸上堆出讨好地笑,“妈打他了!你看,妈打他了!”想到什么,她低头,吐了一口唾沫在方茂年的脸上,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萱萱!妈吐他了!”
她想让女儿别恨她,可是又想到,女儿明说过不恨她,只是不能原谅她。
她想让女儿原谅她,但她说不出口。
满眼哀求地看着女儿,脸上写满了祈求。
韶音低垂下眼眸。
沈萱会原谅她吗?她遭受到两年的家暴,日子过得昏天暗地,每天都想要一个解脱、一个出路,难道因为吴灵惜的知错、道歉,这些就能一笔勾销吗?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手臂,扯过吴灵惜就往外走。
接下来,她跟方茂年有一场仗要打,不适合吴灵惜卷进来。
“妈不走!”吴灵惜挣扎。
韶音硬拽着她,将她拽出了家门,又强行塞进车里,锁了车门,开着车回吴灵惜的住处。
吴灵惜一路哭,韶音毫不动摇,一路拽着她回了家。
被塞进家里,吴灵惜还不肯,摇着头,抓女儿的胳膊:“妈跟你走!妈不回来!萱萱!”
韶音抿了抿唇,说道:“你让我想想。”
吴灵惜听到这话,抓着她的力道渐松,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那你路上小心啊。”
韶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了楼,拿出手机给沈琼打电话:“妈受了点伤,你打电话给她,让她记得擦药。”
沈琼接到电话,立刻质问起来:“妈怎么会受伤?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你不陪在妈身边,反而给我打电话?”
韶音直接挂了电话。
但沈琼又打过来。
韶音接起来,不等对面开口就道:“你也是妈的女儿,为什么你不给妈上药?”
“那是因为我离得远!”沈琼愤怒地说。
韶音冷笑:“你也知道你离得远?你知道你在外面读大学的几年,我跟妈一个城市,我是怎么照顾妈的?你对妈做的,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到,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沈琼气得,立刻挂了电话。
韶音将手机塞回兜里,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