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的脸色变得严肃:“我的世界运气很好。自诞生起,一直过了六百多亿年,才和混乱世界生碰撞。但那时候,我们已经能适应那种混乱了。所以许多人逃了出来。”
李云心的手停在酒杯上。他转脸盯着李淳风,皱起眉:“你是说你……从另一个世界来——除去这个世界、我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不是稀奇的事情。”李淳风沉声道,“无数个宇宙碰撞交织,产生某种类似蛀眼虫洞之类的东西——当一个世界渐渐开始变得混乱的时候也就渐渐变得千疮百孔了。于是会出现穿越者。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顿了顿,看李云心:“穿越不是个严谨的说法。应该叫做‘掉落’。从更规律一些的世界,掉落去更混乱一些的世界。一个人的掉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像黑洞的视界——你该知道视界。”
原本心中的很多情感,在“李淳风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件事面前被暂时地屏蔽了。李云心慢慢地说:“你是指……”
“譬如一个人掉进黑洞里去。”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被扯碎、拉进去了。可他身体当中散反射的那些光粒子也外向黑洞之外逃逸——逃逸到一个边界,便因为黑洞的引力无法再继续向外走了。就可以被看成停下来了。所以一个在黑洞之外的观察者来看,他依旧能看到那个人——觉得他还活着,还存在着,只是掉落得无限慢了。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像罢了。是指这种事情?”
李淳风赞许地笑了。他点头:“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黑洞本身并没有连接到什么未知的地方。但两个离得比较近的宇宙中间可能产生时空黑洞。这种东西,就是两个宇宙之间的通路。你从你的那个世界穿越过来,原理是相似的。”
李云心意识到一件事。这令他变了脸色:“你是说。在我原来的世界……我还存在。”
“还存在。”李淳风点头,“现在你既存在于这里,也存在于那里。我说过掉落是一个很慢的过程,或许要持续上亿年。你在这里过了十几年……在那边,或许只是几天。这种事在你的那个世界,也未必只在你身上生了——也许很多人都在掉落。但因为人类的历史太短暂,还没人能观察到完整的过程。”
李云心的手指微颤。
他喝了一杯酒,接着又喝了两杯,才抬起头认真地看李淳风,仿佛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他:“也就是说,你从前不是人。不是任何一种我们所能理解的存在。你从你的那个世界……跑来这里了。”
李淳风缓慢点头:“是。但我是逃亡到这里——有计划地逃亡。或者说,我是一个拯救者。掉落……是从相对有序的的世界向更加混乱的世界掉落。而我是反着来的——我们动用了难以想象的资源,只送出了几十个‘人’。我们是拯救者。”
李云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但未如从前那样,在脸上露出冷笑。随后他慢慢靠到椅背上去、轻叹一口气:“如果这些是真的,为什么不早说。只因为我‘心性不定’?”
“你知道,人难以理解草木的情感。”李淳风沉默一会儿,才摇摇头,“可从前的我和你们之间的差异,又哪里是人与草木能衡量的。我适应这世界……适应作为一个人,就花了很长的时间。所以我说,能瞧得出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人。”
“可即便是从前的你,对我而言也是适应得极其成功的时候了。我有拯救这个世界的法子。”他看着李云心,“但需要一个人来配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因此我在等待——不是等谢生,而是等你这样的人。在此之前我甚至观察过陈豢。”
“可那时候的你对这个世界并不关心。而拯救这个世界需要你付出巨大代价——我得知道你合不合适。或者说,我得叫你变得合适。”
“你从无情到有情,从什么都不在乎到如今已有了可以为之历险赴死的人,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的视线从来就不在谢生的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我看着你为我和上官月落了第一滴泪——在渭城的时候。又知道你为刘公赞那些人行险杀死万年老祖。于是到这时,我晓得你准备好了。”
李云心的指尖在杯沿轻轻地敲。而窗外人声喧闹,是一派充满市井气的生机。这令两人之间的谈话显得不真实,仿佛在说什么梦话。
可李云心清楚,他们所说的才是这个世界赤裸裸的、可怕的真相。
广阔天地不过是缩在小小宇宙颗粒一隅当中的细微尘埃罢了。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尘埃之中的尘埃。
半晌,他才低声道:“需要我牺牲什么。”
“可能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李淳风缓缓地说,“这个真实的世界。”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你是指,将整个世界收进画卷里。你收服了共济会和丹青道士,就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丹青道士可以为我绘制地气。共济会的人懂得机械制图,可以保证道士们下笔时的精准度。再加上我一直以来做的准备,几乎已经完成了。”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慢慢推到李云心那边,“余下的,你如今已是太上,可以助我完成最后一笔。”
“沈幕创立的画道,你可以理解为利用新的规律将这现实世界的投影收缩到另一个维度里。然后用我来时的办法,叫你将这个画中的世界带回你的世界去。投影只是一个比方——好比眼下在这个世界里的你,也不过是那个世界的你的投影。”
“于是这里可以暂时逃过大劫。但你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一旦回去了,你的所谓太上神通就只能在这画中世界才完全起效。到了你自己那里,因为缺乏规律的支持,你的力量会被极度削弱。”
“这一点只有你做得到。无论陈豢还是谢生,都做不到。”
李云心沉思一会儿,看他:“这就是所谓的极大牺牲?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这些……力量。于我而言不过是在求生过程中得到的副产品。”
李淳风笑了笑:“是现在的你不在乎,如果是从前的你——在拯救世界,和在这个世界当中体验新奇的规律、现有趣的事情这两者当中,你会选哪个?我认为你会选后者。哪怕与这世界一同灭亡你也不会在意——只要你自己快活。”
李云心忽然盯住他:“刘公赞是你安排的人么。”
李淳风想了想,笑笑:“不是。”
于是李云心没有追问,只重新挪开目光。又侧耳听了一会儿窗外的人声,才说:“还是对我说实话吧。”
“现在,我可以叫自己这样想——其实所谓的父子关系,并不重要。”
“在这种宏大的毁灭背景之中,你我只是两个偶遇了的旅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对我做的许多事我都可以不计较。”
“你有你的计划……而这计划不大邪恶,也不很坏。用到了我,于是生些事。就像在我的计划里,刘公赞也常被拿来用。可他也不在乎。不是什么父子……”李云心摇摇头,“也无所谓什么亲情。我们是一样的人……现在的我能理解之前的我所做的种种事,也就能理解你了。”
“但你我既然是一样的人,就请你不要再对我有任何隐瞒。”他笑了笑——第一次笑着看李淳风——说,“到底还有什么牺牲。”
李淳风便低叹口气:“好吧。的确还有另一件事。”
他说了这话,以指尖蘸了酒,在桌上滴两滴。离得极近,几乎凑到一块。但其间终究还有些距离,于是仍是各自独立的两滴酒。
“你从你的世界掉落来到这里,意味着你的世界已经开始了被混乱侵蚀的过程。”
“但这个过程将极漫长——该是刚刚开始。”
“我又说你掉落到这里是因为一个时空的黑洞。那么这黑洞其实就像是一根管子——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你和那个世界的你,构成一根管子。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了。”
“你修行,接触这里的混乱规律变得强大,便是在这根管子里不断地蓄水。当‘水’多到一定程度,便开始涌向你的那个世界——于是你身体当中力量充盈,变得极强。因为几乎可以看成是,这个混乱世界的强大力量开始通过你对你的世界进行侵蚀了。”
他看李云心:“于是你成就太上。太上和心境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对于你这种穿越者而言。”
“这世间还有几个太上,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陈豢成就了太上、金鹏成就了太上、玄门那些人成就了太上,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他们不是在两个宇宙之间建立这种通道,而是在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混沌世界之间建立通道。”
“这种小循环一样叫他们拥有强大力量,但也会加速这个世界的灭亡。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如果你带着这个小世界回到那边去……就意味着像这样。”李淳风抬手,在桌上的两滴酒之间划了一下子。
于是水滴立即融合到一处,变成了完成的一滴。
“两个世界有了更加紧密的接触,侵蚀会变强、会加速你那个世界的灭亡。这个过程对于人而言,是极慢的。可对于整个小宇宙而言,或许就提前了几十亿、几百亿年的时间。”
“这就是另一个代价。”
李云心注视那一滴水,低声道:“叫这里苟延残喘了,但加速了我那里的灭亡。”
“是。”
他只沉默了两息的功夫便笑起来,摇摇头:“如果整个大宇宙的趋势都是不断地碰撞、不断地叫混乱向着秩序的方向推进,那么最后一切都会是毁灭的命运。”
“与这种大趋势相比……还有和人类文明、宇宙寿命相比,几十亿年几百亿年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在什么提前到来的终结生之前,人类文明早灭亡一百多亿年了。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意这种事?”李云心一挑眉,“或者说在你从前那里,这种做法很不道德?”
李淳风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口气:“是的。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好比……这里的人,觉得虐杀一个什么可爱的动物是不道德的行为——哪怕两者属于不同种族。在我那里……前代文明保证后代文明有充足的时间、资源,是一种公认的道德准则。”
“但我们将要做的违背了这种道德准则。这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种道德没什么用。在一个宇宙里长期停留只会毁灭,只有不断地向着更加宜居的世界逃亡才是正确的做法。这也是我与其他人的分歧。”
李云心笑了笑:“这的确是我认识的你。”
李淳风也笑了笑:“也是我认识的你。”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云心慢慢转了脸:“好吧。就是说在料理了地面上的事情之后,就要做这件事。”
“是。但我希望是由你去说服他们。”李淳风看着他,“而且要做这件事,还得等些时候,不是即刻。”
“要等多久?”
李淳风摇头:“看时机。可能几年,也可能十几年、几十年。”
李云心叹了口气:“嗯。好吧……对于你们这种纵贯整个宇宙苍生的人来说……‘一些时候’……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好吧。那么于濛他们现在在哪儿?还有除了要等这‘一些时候’,还有没有哪些‘小事’要做?”
李淳风笑了。认真仔细地看他,眼里有了些不常见的神采:“的确还有些小事。底下的沈幕想要把他的妻子从星界捞回来。为此咱们得干掉金鹏,用他的太上身躯叫那个女人降临。”
李云心一挑眉:“嗯。那么在在干掉他且保留身躯的前提下,又保证他不干掉这个世界?”
李淳风便抬起手:“那么就要叫你见一位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