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这园子是做什么的,先得晓得那些曾经属于画圣的宫殿在“曾经的曾经”是做什么的——
其实是一处畜牧园。
玄门法宝这类东西,就好比凡间匠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没法子量产,贵在一个精字。因而所用材料无不追求极致,也就不是凡间的东西能够满足了的。许许多多炼制法宝的灵物,只在玄门之中才有。而玄门之中、珍奇当中的珍奇,则在小云山上才有。
从前这浮空山的西北方是没什么殿堂的,乃是一片山林。其中生有许多宝贝,也散养了许多宝贝。
但陈豢开宗立派被公认为第三圣之后、来了小云山,便在这唯一算是空余的西北方建了自己的行在。此前放养在这里的,其中一些不甚珍奇的——便是李云心刚才边走边糟蹋的那些——就还留在原处,当作奇异的景观瞧了。
而另一些真正宝贝的、对于玄门炼制法宝而言至关重要的,则被统统收到了一个园中。便是如今李云心在缓坡下所见的、更大的园子。
先见的是一个五间六柱的巨大牌坊。极尽华丽精美之事,无比的辉煌壮丽。牌坊之后,乃是一条宽广的大道,铺一尘不染的玉石。两侧则是葱郁花木围成的围墙,其间还有彩蝶起舞。那大道尽头,也有一殿。李云心瞧了瞧殿、微微皱眉。
因为那殿虽然很大,可似乎还没有大到能关住许多大型异兽的程度。他在战场上见到琴君座下有一只巨大无比的金角狰,便也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奇兽,浑身都是宝。那一只金角巨狰就几乎抵得上这一座宫殿大小,更不要说别的呢?
但他就是晓得了,这里的确是藏有许许多多珍禽异兽的园子。
因为看到这巨大牌坊的匾额上,写着规规矩矩的三个大字——
动物园。
此刻他的疯癫劲头还未过去——
这数月来几乎每日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已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压抑苦闷。且此前为了死而复生进这小云山,更是遭受巨大痛苦——那痛苦一个好端端的人生受了,都可能要疯掉的,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呢?
因而此刻忽然脱离险境,心中积郁便一股脑儿地爆出来——他从前比之常人有多么能够忍耐,如今比之常人就要爆得多么疯狂。而今见了这三个字,忽然兴起。
随意将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一丢,便走到这巨大的牌坊下,探出一根手指,在石柱上试了试。
他从画圣的书房一路走下来,毁掉的天才地宝只怕不止数百,吃下去的,更是难以计数。那些东西无论好不好吃、有没有毒,却都蕴含惊人灵力。他虽是大成真人境界、所需要的灵力、妖力多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但这些也足以给他的肚子稍微打点底子了。
到如今使了力气,指头便探出尖利的指甲来。淡金色,像是一柄小刀子。在石柱上一划就留下一道印。
他便一笑,抬手龙飞凤舞地刻下七个大字——
“李云心到此一游”。
随后又想了想,走开几步。在另一边的柱子上歪歪扭扭地再刻写八个小字——
“随处题字是不对的”。
然后哈哈狂笑一撩衣摆,大步沿着这条白玉铺就的道路走过去。
一路前行,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因为倘若他是苏玉宋、卓幕遮,也用不着在这里布置些什么。
整个云山空间里都有那种无形的禁制。修行者与妖魔到了此处,便成了肉身强悍的普通人罢了。但即便是他们两个人那样强悍的肉身,也没法子从底下一跃上千米、蹦到这小云山上。这样一道天然阻碍几乎杜绝了一切的可能性,唯有画道的传人才有可能从山底的那条道路上偷渡上来。
但问题是,如今世间画道修为最高、最令人头疼的李云心已经“死”了。
更不消说进小云山难、进云山也更是难上加难了。
且……他们亦在此处布置了旁的手段。只不过,李云心如今并不能遇到。
却说他这样一路走到那大殿前、上了三十三级的台阶、再进了前廊。抬腿猛一踢,便将殿门踢开了。然后看到一间空空荡荡的殿。
瞧着就像是封了未启用——诚然建造得富丽堂皇,桌椅摆件地毯花木也都有。可无论怎么瞧,都是只一间待客的主殿罢了,与什么“动物园”、“豢养珍禽异兽处”挨不着边儿。
但李云心也不急。既然在匾额上瞧见了“动物园”三个字,就晓得此处从前是谁布置的了。倘若那牌坊之后真是一间园子,那才叫他觉得意外。
于是倒是嘿嘿笑了几声,抬脚蹿进去,就开始急吼吼地找。
自然像是土匪进了家门一般。瞧见哪里觉得能藏的,一脚就踹翻。倘若没找到,便同此前那些花木的待遇一般,统统咬牙切齿地踩踏成碎片。既然带不走,也不留。
殿中的摆件、花瓶,都是奇珍异宝。就算金、银、玉搁在这里都嫌粗俗污陋。只配像外面一样,用来铺地。但这样的东西,全被李云心拿起来瞧。一个瞧不见,就是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命。如此先将殿中的摆件都毁了,再把桌椅掀了。什么地毯也都撕成了碎片,最终只剩下墙壁上的挂画、浮雕幸免于难。
于是开始背着手,一幅幅地看。
都是好玩意儿,也都被他顺手毁了。如此,直到大殿西边的第十一幅。李云心才“咦”了一声。
原先远远地看,以为是一幅字的。
当然看着像是字了——装裱了,白底。其上是些黑色的字符,似乎写的是蝌蚪文。可如今凑近了瞧却意识到……
啊,分明是一幅画的。
这画乃是横幅。右边题头当先几个竖写的字。这种写在画卷前头的文字,叫做“题”——
“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
这行字之后,便是画了。李云心一看,就晓得必是陈豢手笔——一看便知:
一个椭圆,下面插四条小棍。顶上再插一小棍,棍上挑一个小圆。小圆上再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三角形独角,其后又添一尾巴。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四个字——金角巨狰。
旁边的什么珍禽异兽,手法都类似。圆身子棍子腿,造型差别不是很大。似乎又为了将彼此区分开来,于是都一一做了标注。
什么“翻羽”、“飞廉”、“荧幽”、“溪边”、“祸斗”——凡此种种在李云心印象里如雷贯耳的凶兽、异兽、瑞兽,都在这画卷上标出来了。
一只异兽不过是半个巴掌大小。而这画卷却足有两米多长。如此满满当当地排着,从头到尾排了不下数百只。可即便如此,也是排不满的。于是“画卷”的更上面,便有许许多多由粗到细的波浪纹,是“远处还有很多、都看不清了全是虚像”的意思。
但这意思也不是李云心领悟出来的,而的确是在这些波浪纹的缝隙中写下的“注释”。在这句注释之后,是更小的、密密麻麻宛若烟雾一般的文字——
全是珍禽异兽的名字。粗粗一扫,也有数千了。
其实看着也像是……本以为这么大的纸能画得下。岂知越画越觉得不妙,只能用这种法子糊弄一下,凑够数量。
到最后、这“画”的末尾,还有一行文字。算是“跋”——
“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李云心盯着这东西瞧了一会儿,便皱了皱眉。其实这幅画嘛,同陈豢此前的画作相比是稍有差别的。
她从前的画作,无论笔触多么幼稚,都可以看得出是上了心的。譬如刚刚学画的小朋友画“小鸡啄米图”。哪怕画得不好,也不会忘了把地上的米粒一粒粒地点出来。有认真细致的,还不是用“点”的。而是认认真真地画一个一个的小圆圈。
但这幅画嘛……看前面的一排“异兽”,晓得也画得认真。可到了之后似是渐渐觉位置不够,就潦草了。再到那些意味着虚像的波浪线,便似乎是说已经懒得再画了、而是想着什么法子“到底把它给弄完”。这意味着,陈豢画这东西不是因为兴趣。而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
——它是拿来用的。
想到此处,李云心心中就已经了然了。
他慢慢将手搁上去,试着体悟其间的灵力流动。然后知道……的确就是他想的那样子。
这画,与其他的几幅八珍古卷类似,其中都有一片广阔得惊人的天地。倘若此刻他运足了灵力、且找对了法门,便可以进入这画中去。他毫不怀疑……画卷上每一个被写到了名字的珍禽异兽,都在那片天地当中。殿中的确有一个“动物园”——便是这幅画。
然而眼下他不想“试一试”。毕竟妖力未复。且那陈豢古灵精怪,还不晓得在这画里的天地中设置了什么在她看来“有趣”,在别人看来却是“凶险”的把戏。他此时好不容易没了什么叫自己头痛的事,可不想再犯蠢、再将自己陷入到险境中。
但无论如何……这玩意儿必是要带走的。
画中的许多异兽也该对陈豢感恩戴德。倘若不是它们在这画里、且李云心妖力未复、这东西又可以被据为己有的话……
他原本可是打算大开杀戒的。
仙草仙果当中的灵力诚然浓郁。可那些“死物”再浓,也比不上这些“活物”浓。倘若这真是个“园子”、被他闯进来了——那些瞧着模样讨厌的,必然第一批被他杀了、吃了。那些模样讨喜的,说不得也会被他欢喜地吃进肚子里,“永不分离”。那些模样既不讨厌又不讨喜的——既然如此活着干嘛?也杀了吃掉罢!
但而今它们倒是躲过大劫。李云心伸手将这画从墙上取下来,卷成一轴。随便从哪里撕下一块布条来,绑在背上了。
然后,直往“穹格殿”去。辛细柳曾说过,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许多宝贝都在那殿中。穹格殿距离此处便已不远了。其间经过几座小殿,李云心都未理会。只在殿顶上如同世俗间的武学高手一样纵横起落,快意极了。如此只过了一刻多钟,便瞧见那穹格殿前的广场——
但此一处,不再像别处一般空空荡荡了。
广场之上,有个守卫。这意味着辛细柳的话一点没错儿——此地果然藏有对于两个伪圣而言极珍贵的东西。
以至于……
他们叫前书圣的劫身来守。
宽大无比的广场上的,正是苏生。
李云心站立在距他近百步远的殿顶,瞧见他独个儿在场中站着。广场的地面是白的,苏生的衣服是青的。劲装,短打扮。像标枪一般笔直地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瞪得极大,两只眼珠儿一刻不停地左右装、观瞧周围的情况。这情景,瞧着诡异又恐怖。
李云心一看便晓得……这一个劫身,如今是被苏玉宋与卓幕遮制住了。
此前在山下、苏生还藏在他袖中的时候,倒说过这件事——譬如他晓得将人炼成游魂的第一步,便要将清明意识彻底毁去。叫人脑袋空空,只变成一具傀儡。主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毕竟只是清明意识被抹了,到底也不算是脑子坏掉。
因而这傀儡不但听话,更可随机应变,比寻常的、那些用法术幻出来的力士、神人,不晓得高明到哪里去。
倘若再将这傀儡以秘法炼化、重灌注了灵智,才可成为游魂。只是那样一来,倒不如前一阶段的傀儡好用了。
伪圣想要将书圣的这个劫身炼成游魂。但山下的战事急转直下,便只来得及将神智彻底抹掉了。如今,便叫这傀儡守在殿前,以防万一。
终于防到了李云心这个“万一”。
这书圣劫身,肉身同样强悍。自己虽没有神通,却可以借旁人的神通来用。在此地或许不能完全挥出来,然而小云山上,还有许许多多至今还在略起些作用的禁制。
他这劫身动用了那些禁制、阵法的话,以此时此刻的李云心的修为而言……
真动起手,非得是一场苦战、两败俱伤甚至惨败而归的局面。
因而他想了想,便在广场前,另一座殿顶的屋檐上坐下了。他眯起眼,远远地、若有所思地观察起那苏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