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噤若寒蝉。
近千人的营中,安静得连一丝稍大些的喘息也无有了。火把在黑暗里燃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每一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即便后面看不到的、听了前面传来的话,也张大了嘴巴——恍然不知所措。
钦差……天子的使臣,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被仙人斩了头!
且无人看得清那仙人是怎样做到的!
一时之间他们不晓得应该畏惧遥远帝王的愤怒,还是畏惧近在眼前的仙人的愤怒。符伯楠无头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几可听得到声响。
田野见这情景呆住了,屠武略也呆住了。他盯着那滩在昏黄光线下变成乌黑色的血液瞧了三息的功夫,才转头:“仙长,你!”
嘴唇又颤了颤:“那可是钦差!不是说只暂将他押下么!”
修行者只瞥了他一眼:“又怎样?”
屠武略便哑口无言——是呀……又能怎样?他能对这仙人怎样?
实际上此刻生的事,要从清晨的时候说起。
今日清晨。
屠武略早知道有钦差来了营中的事情,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位陛下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派遣钦差。据说是京华当中那位神秘的清水道人向他进言,说各地的封疆大吏久居边疆,手中的财权军权会渐渐尾大不掉,兼有徇私枉法的可能。因而该时常派遣些人手四处巡视——一则震慑四方,二则体察沿途百姓的疾苦。
皇帝深以为然,于是从刑部调集一批人,成立一个巡查衙门。衙门里的判官都叫做巡判,一批批地往外面洒出去,做那清水道人说的那些事。
因着每一位离京之前都要面圣、亲手从皇帝手中接过圣旨,于是都被称作钦差。
实际上相比前朝的钦差们,含金量已是微乎其微了。
因而屠武略不放在心上——甚至在得知这位钦差符伯楠未来见他、径直往大营中去了也没什么意见——否则他一个从三品的阆中将还得黄土垫道迎接一个四品闲官儿,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况且去的又不是他的营,而是那三个……死鬼的营。
他自然也是知道那三位要死的。离京之前就知道。
而他在此地的任务,便是在那三位都死掉、群龙无之后,就地整编那三人的旧部——挨着战场,兼有妖魔的威胁,这事会进行得很顺利。
结果到今晨他刚起的时候,便有亲兵通报说,一个道士求见。
他略一犹豫,还没决定见是不见的时候,道士便已经从帐外走进来了。
立时赏了那亲兵一个大耳光——这哪里是什么寻常道士?这是仙长!
仙长看着很年轻。可官做到屠武略这个份儿上,该见的世面也是见过的。因而晓得这些仙人的年纪从皮相上可看不出——或许自己的爷爷还在光着屁股玩泥巴的时候,仙长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随后宾主落座,屠武略小心翼翼地陪些客气话。他闹不清黑塔上的仙人来找他做什么——他在庆国朝廷算是个将军,然而在这联军之中……可不算什么大人物。
但修士开门见山,只问他庆军之中,是否有人声称自己曾见过鬼帝。
这件事屠武略也晓得,同样没有往心里去。因此只说有。
于是修士对他说,要找出那个人来。“听说还有一个钦差到此”,也要找出来。
屠将军便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烦、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符伯楠这钦差虽然不被他放在眼里,但到底还是能面圣的人。他可以冷淡怠慢,然而要他“扣留”钦差,性质上可就不同了——
那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于是小心地说清了其中利害,并且问了问“到底为何”。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仙人将内情告诉自己,只是想要仙人知难而退罢了——仙长不是很通世情,也许他可以试着、帮他换一个法子做成某些事。
但未想到这位自称“道奇子”的修士,想也未想,便说出来了。
听他说完之后,屠武略已汗如雨浆……只觉得哪怕不问,亲自去将钦差扣押了,也比知道这些事要好。
据这位道奇子仙长说,他原本在云山上修行,然而也是属于五臾剑派门下的。此次大作战在即他下凡来,才听说门中弟子空同子的事情。
丁敏一行人,当初是将空同子一路护送到了黑塔附近的。黑塔附近自有修行者守卫,听他们说清了缘由便将空同子带走,没有理会他们。于是这些军汉又回到了庆军营中。
他们此前带空同子经过营地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屠武略,诉说了一些详情。屠武略毕竟有见识,晓得那衰老得奄奄一息的空同子手中的,的的确确是个宝贝。倘若是世俗间的寻常宝物,他可能会临时起意。可这乃是修行人的宝物,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打这主意,便叫他们过去了。
于是这事,便在庆军营中广泛地传播开——鬼帝、妖王,以及这一队人的奇异遭遇。
至此屠武略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直到这位道奇子道长,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你们的皇帝,想不想要做鬼帝?”
屠武略便愣住了。他又哪里有胆子,敢议论那位陛下的生死?可很快意识到道奇子问的是什么——皇帝想不想要长生?想不想要无限的权势?
当然想!
未等他回答,道奇子又问,“那么普天之下的皇帝,又想不想要做鬼帝?”
问到这里的时候,屠武略知道道奇子想要做什么了。
那队正一行人,倘若当真在山中遭遇了鬼帝,就意味着的确有这样一种方法——叫帝王在生前可以享受无上的权势,在死后亦可享用无穷无尽的寿命!
如今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以后会一直传到庆帝的耳朵里、传到诸国帝王的耳朵里。然而……帝王们便不会安于现状了吧?!
有关帝王的生死,屠武略是知道一些事的。
凡间的帝王总是可以比寻常人接触到更多有关修行的秘密。也曾经有不止一位帝王希望仙人能将长生之秘、修行之法传给他们。然而在长达五万年的时间里,这一要求从未得到过满足。道统与剑宗意味着天下间所有的修士,而所有的修士严守一条界限,将真正的修行人与世俗人区分开来。
倘若在人世间拥有权势,便不可修行。倘若修行了,便不可在人世间拥有权势。而帝王,则是玄门防备最最严密的人。
玄门不肯给帝王长生,可到了如今帝王们会意识到……其实妖魔可以的。
想到此处,屠武略汗如雨下。庆国帝王的生死事已是他不可以参与其中的了,更何况天下帝王的生死事呢?!
便因此,他再不敢多说。道奇子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到如今、夜里的时候——秋风渐渐起了。天开始转凉。火把在风中摇摇晃晃,出呼呼的声响。
营中上千人皆沉默,只见道奇子又抬起手,指了指马前跪着的四十几人:“那么你们来说一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的声音仍旧很轻、却仍旧很清晰。
可丁敏不说话——他眼见这修士杀死了钦差,没有丝毫犹豫,便已经知道他们这些人今日是逃不掉了的。钦差都敢杀,他们这蝼蚁一般的命又算什么呢?
因而便放弃了一切念头,只微微仰头看了道奇子一眼,将嘴抿紧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沉得住气。那燕二奋力一挣,叫起来:“混账王八蛋才说谎——爷爷们回营来的时候,那道士手里的宝贝谁没看见?屠武略你没看见吗?你们没看见吗?爷爷们在营里走了半个时辰才穿过去——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屠武略不说话。实际上,他现在巴不得道奇子赶紧出手、杀了这四十多人,好叫他尽快从这桩破事里摆脱出来。然而他晓得道奇子不会那么干——这道奇子或许是修道修傻了。对他说非得叫这四十多个人、当众承认自己说谎,才能将他们处死。
屠武略曾与他说过用不着费力这样的力气——将这四十多人杀了,其他人必然噤若寒蝉,哪个还敢再找死。
但换来的是道奇子鄙夷的笑。修士告诉他,权势能叫人闭嘴,却不能叫人停止思考。而他的神通则可以叫人彻底忘记生过的事情,然而前提是,始作俑者得先自承,一切都是他们为了逃脱罪责而编造的谎言。
屠武略自然不晓得什么神通。
但倘若李云心在场便会了然了。修行一途,本就是借法天地。许多事情都不能凭空产生、变化,非得有根源、引子不可。
譬如从前琅琊洞天的道士在渭城上空书写符箓,叫渭城变得日夜长明——那符箓就得写在天上、借天光才可成事。倘若同样的符文写在地底下,是断不会有效果的。
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在整件事情当中,这四十几人便是根源和引。先将这根源掐灭,道奇子才好有神通去逆转这一整件事的缘果,叫不该有的念头从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干干净净地消失掉。
于是燕二说了那些话,人群中便产生了些微的躁动。
——不是每一个人都只晓得自己保命,总有些人心中有血气,甚至不畏惧死亡。便有些人叫起来,“……的确见过那宝贝”、“我们跟着远远看了,的确是仙门的人”之类的话。
既有人带头声,便也有人附和。许许多多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变成一阵不安的风,迅速从校场上掠过。屠武略带来的兵试图警告他们收声,甚至打算挤进人群里抓人。可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千人了,去哪里找呢?
即便是离得近的——前头的人也挨挨挤挤,不让他们过,只能眼看着说话的人一缩身子,在人群中消失了。
燕二见状将身子挺得更高,两个人都按他不住:“弟兄们,屠武略这王八蛋欺负咱们三军没了主心骨儿——咱们就给他揉捏吗!?这王八蛋道士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鸡毛?!咱们这多人害怕他么!?他能都杀了么——”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在这一瞬间,人群当中的喧闹声也迅速变小了。
因为……忽然出现了几十条黑漆漆的柱子。
实际上柱子并不是黑的,而是红得黑。柱子也非金非木……而是血。
人群当中最先说话的几十人,身体好像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在一瞬间被挤扁。躯体当中的血液从口鼻眼耳中喷出,如喷泉一般高高地冲上天空,仿佛许多条血色的长矛!
“乱说话的,想要逃的,就是这样的下场。”道奇子的声音在同一时刻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助妖魔为虐,这样死了,已是玄门的恩眷了。”
“道统与剑宗牧养万民。但你们如果执意与妖魔为伍,便也是人魔了。”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道奇子冷漠地看着地上的燕二,“你们,是不是说了谎。”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因为恐惧。许多人并不很怕死亡,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死亡——未知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带走一条性命,而杀人者则是从前被他们视为代表着正义与祥瑞的仙人的修行人。
震惊与失望,并不比恐惧来得少。
燕二愣住,不说话了。
如此沉默了三息的功夫,人群当中却忽然有人叫起来——声音微微颤,像是心怀莫大的恐惧。然而尖细的嗓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从人们的头顶一直飘过来——
“放你妈的屁……爷爷亲眼看见——”
道奇子凝视着燕二、没有转头,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于是那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血柱冲上夜空,复化为纷纷扬扬的血雾,洒了人满头满脸。
然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来:“爷爷也看见了!”
道奇子又动了一下手指,第二根血柱冲天而起。
可漫天泼洒下来的血雨,似乎反倒将人们心中的另一些东西激起了——这一次,又响起了三个声音。
但剑修面容冷漠,如同碾死蚂蚁一般,极有耐心地弹动手指,将一个人又一个人杀死。
屠武略在马上微微颤,转头往四下里看了看——军士们面容铁青,黑压压地铺到校场尽头,不知道已经聚拢了多少人。越来越多人在叫喊——随即死去。然而……
“仙长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才叫自己声音颤抖得不要太厉害,“再杀下去……要兵变了呀……”
但道奇子终于笑起来。
“兵变?”他眯起眼睛盯着燕二,“你以为本尊杀死这里的几千人,会需要超过两息的功夫么?”
“本尊……不想杀戮太多。因此才只要你们几十个恶伏诛。可既然你们非要这样多的人陪葬……那么我也不怕脏了手吧。”
他话音落,便忽然抬起了手。掌心当中两道剑芒流转,仿佛两条悦动的闪电。
便在此时,丁敏开口道:“我们说了谎。”
所有人便都沉默了——如此沉默几息的功夫,道奇子又道:“说大声些。你们,都说得大声些。”
“我们有罪!”丁敏大叫起来,“杀了我们吧!!”
这四十几人,便一同如此叫喊起来。
道奇子便点了点头,慢慢将手放下了。他叹息一声:“冥顽不灵。何必如何呢。这些人,都是因你们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