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云心所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微笑起来:“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因为某种情况虽然修为绝高却很难出世……那么以后的机会还会有许多。用不着急于一时。”
王掌柜再叹气:“唉,但愿吧。”
李云心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怎么称呼你?”
王掌柜这才略收敛起脸上的惋惜之色,向李云心作个揖:“唉,倒是我失礼了。在下姓王,名伯剪。世俗中人,未曾修行。”
“但看你们这房子可不是凡物。”
王掌柜笑起来:“既然我们都未曾修行,必然要想法子把容身之所打理得保险些了。每处都是如此。”
“哦。”李云心轻叹一声,“看起来虽然自称余孽,却依旧家大业大。”
他说完了这话,两个人同时沉默起来。
窗外风雨之势未止,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的影子被灯光映在墙壁上变得很大,摇摆不定。
许久之后这王伯剪才开口道:“龙王修的也是画道。”
“嗯。”
“通明玉简……也在龙王手中吧。”
“是。”
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王伯剪见李云心仍不说话,便又道:“我知道道统与剑宗也豢养着丹青道士。但他们那些手段已上不得台面了。如今天下画圣唯一的余脉……便在龙王的身上了。”
李云心向后仰了仰:“可惜我丹青之道的境界也并不算高。”
王掌柜看着李云心:“共济会也想要通明玉简。据说里面藏着有关渡劫飞升之法的绝大秘密。又听闻如今天下双圣久未飞升也是因为在等待这个秘密。龙王怀璧在身、被这两者觊觎……虽说眼下暂时委身妖魔,但也未必是稳妥之道。”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王伯剪的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盯着李云心:“咱们这些画圣留下来的旧人,虽说苟延残喘,但已群龙无了。龙王既是龙王,有没有想过——”
李云心微笑:“有。”
王伯剪屏息:“那么龙王——”
李云心再笑:“不。”
王伯剪微微一愣:“这又是为何了?龙王现在虽是妖魔之身,但毕竟与我们同出一脉——”
李云心坐正了。想了想,轻声说道:“不过三个时辰。我现你们木南居的事不过三个时辰,这时候你来拉我入伙,叫我怎么信你。”
“你又说咱们同出一脉。这事倒不假——如果你在我刚入渭城的时候就找到我对我说这样的话,那么大概地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问题是……你等到如今再对我说这种话。”
“那时候我势单力薄随时有性命之忧,你们只看着。到如今我杀出生路投了妖魔变成你口中的龙王,你才问我要不要怎样怎样。你的诚意实在是不够的。而且过了一千年……同出一脉的情分还能剩下多少?王老板,我又不是小孩子。”
王伯剪皱眉:“正因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龙王才应该理解我们的做法。在龙王成为龙王之前,咱们不敢在你身上赌。”
李云心忽然哈哈大笑,同时往门外一指:“外面那个狼道人,能力平平,野心平平,修为平平。我和他也只相识不过一天而已。但我现在把他带在身边,不问他到底什么来历会不会有忠心,以后还可能给他更重要的事情做。王老板你猜是为什么?”
王伯剪想了想:“……在下揣测不到龙王的心意。”
“因为他敢赌。”李云心收回手,“我身边的人,刘公赞,那几个小妖魔,都敢赌——都敢在我式微的时候就追随在我身边。而我自己也是一个赌徒。赌徒不喜欢保守无趣的人,你们,至少眼下在我看,太保守无趣。”
王伯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出了口气。但又抬眼看李云心:“龙王不会只因为这一个原因吧?”
“当然不是了。”李云心一笑,“还因为我这人小心眼儿,爱记仇。所以记得我在渭城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们坐在店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慢慢看着。我又不是圣人——我的这股气,还没消。”
王伯剪便说不出话来。只能叹息道:“龙王真是……真性情。但至少,咱们还可以慢慢来。譬如说,龙王现在的烦恼事是什么?”
“王老板这回倒变成个聪明人了。”李云心笑着看他,“这么说你要对我示好咯。”
王伯剪似乎还不是很适应李云心这种直接的、赤果果地谈话方式。因而是顿了一顿,略微苦笑之后才道:“……是的吧。龙王现在想要什么?”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手搁在桌面上、五指波浪起伏似地轻轻敲打。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开口道:“半个月之前真龙对我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来掌控渭水。虽然做不到未必有什么严重后果,但是我这人不是很喜欢失败的感觉。”
“我来到这蓉城余国之后忽然现这里是个有趣的地方,还有些有趣的人,很想待得久一些。这么一来的话……时间就不够了。所以说你们有没有能力和能量——”李云心看着王伯剪,“在十五天的时间里,让占据我渭水的妖魔都对我臣服?”
王伯剪听了这话搓了搓手:“啊呀。这件事……倒是很难。”
但又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却不是办不成。”
然后站起身来,看着李云心:“既然已经叫龙王记恨了一次,那么这一次么……咱们就拿出看家的本领,助龙王纵横天下!”
李云心哈哈大笑两声:“好。那么我就坐等你们的好礼了。今夜至此。眼下我得出门做些别的快活事——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与狼道人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幕中。
王伯剪目送李云心离去。在他消失之后又等了一刻钟,这才挪开身后的长凳,慢慢往堂后走。
蓉城的木南居也是个三进的院落。王伯剪推开前堂的后门,夜色里的风雨便吹拂在他身上。他冒雨穿过青石板铺就的中庭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正房门前。
抬起手正要敲门,门内却已传出一个女声。女声温婉轻柔,忍不住叫人联想这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绝色。但这温婉之中却有些中正平和之意,又令人难起亵渎之心了。
王伯剪听了这声音忙收回手。先正一正已被豪雨浇透了的衣冠,这才推门进去——可只越过门槛、低垂着头——恭敬道:“清水道人。”(注1)
随后听到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是赤足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又一会儿,王伯剪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莹润雪白的的赤足。双足很快被水蓝色的薄纱裙覆住,但王伯剪仍又低了低头,好让自己的视线避得更远些。
“倒不用如此。好生站着吧。”清水道人在王伯剪的面前走了几步,似是在忙些什么,“你见了那李云心?”
王伯剪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于是看到清水道人正在……梳拢她的头。
仿佛是刚从一次小憩当中醒来,她手持一柄牙色的木梳。微侧着身子微侧着脸,于是满头的青丝就垂下来,披散在她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她一边轻轻梳拢自己的头一边向窗外望,好像心思并不在这房里而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屋子里的烛火镀上她的乌,令每一根丝都闪耀昏黄的微光……她看起来像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
——至少王伯剪这样想。这情景与想法令他短暂地失神,直到那清水道人“忙里偷闲”,再侧脸用一双璀璨若星辰的眸子瞥他一眼,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头垂下了:“……已见过了。一刻钟之前刚刚走。”
清水道人没有说话。而是专心地梳理好头、又将它松松地挽在身后才道:“说了些什么?”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那么站在地上,修长的身体笼在水蓝纱裙之下——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乘微风而去。
王伯剪再次深吸一口气,便将方才与李云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但不仅限于对话。他还将李云心说每一句话时作何神态、作何动作都详详细细地描述出来,甚至精确到“他沉默了两息的功夫”这种地步。
清水道人听完了这些便问他:“你怎么看他呢?”
王伯剪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开口道:“此人行事荒诞不羁。但实则深谋远虑,很懂大局。”
“性情呢?”
王伯剪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属下看不出。”
清水道人便移步往屋中一张宽大的床上走。又在床边站下了,轻声道:“送上门的好事,他竟拒绝了。”
再在雨声与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他,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狡黠的微笑:“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你说对不对?”
她这笑……几乎令王伯剪的心停跳了半拍。这木南居的掌柜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低下头:“是……是……”
“帮他做成他想要的事。”清水道人挥了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王伯剪推出门去,同时将门关上了,“我很看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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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清水道人,见卷二第一百二十章京华、第一百二十一章天下藩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