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跃动的火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且他又“微笑”起来了。
这样的笑最叫狼道人心惊。这狼头的妖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略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支支吾吾:“啊……大王,您这是何意?小道全没有半点儿害你的心思呀!小道哪里敢呀!”
“再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李云心一边轻声说一边放下手,踱了两步走到老树所投下的阴影边缘去看远处的情景,“我不爽的是你这家伙在我面前玩心机——还不止一次。”
“起初觉得你是个蠢萌的东西,后来现你还是有点儿聪明才智的。到了如今么,我问你,你眼下将蓉城搞成了这样子,有什么用呢?这十几个妖魔大概要死伤惨重,最后蓉城里的人会掌控这城市——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可也是妖魔,人还觉得你是他们的头子。你别告诉我你是个为蓉城人民谋福利的自由斗士。”
“情况如果仅仅是这样子,到最后剑宫当真来了人,大概先办你个渎职,然后才会想别的事情。”李云心转头看他,“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这么蠢?”
狼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沉默起来。
李云心便等他沉默。随后狼道人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木南居的那些人认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终于打算说实话了。”李云心微笑,“你提到木南居。那么看起来木南居也在你的计划里。就容我猜一猜——”
“这蓉城里的人眼下比蓉城里的妖魔强。你要浑水摸鱼,但眼下就只有浑水,却没有鱼了。你肯定也不想为这么一场暴乱担责任,那么非得是什么你无法抵抗的力量才能叫你将自己摘出去。我想了想啊……其实你还有一个外援。”
狼妖的鼻子抽了抽,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李云心看。
“所以是豺道人,对不对。”
狼妖的神色生微妙的变化。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时,这狼妖看着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在见识李云心的手段之后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妖魔。到今夜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又显得有些聪明才智。但如今似乎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狼道人的双耳竖立起来,口气也变得严肃:“好吧。你既然想到了,我便同你说吧。只是贫道没有料到,你竟也是个聪明人。”
李云心笑了笑:“说。”
狼妖略沉吟一阵子,看着李云心道:“的确都是为了豺道人。城中的十几个妖魔早不在我这边了,他们暗地里投了豺道人,倒算是来为他监视我的了。他们鼠目寸光,见不得我对人宽容。这些蠢物却不晓得他们如今能在平原观修行、能够学到天心正法,是因为什么?”
“无非是在这余国境内妖魔能与人和平相处,因此才有剑宫,因此才有道法,也因此才不会被道门剑宗的修士捕杀,且有丹药石丸供他们精进修为。”
“这些东西,死不足惜。我也耻与他们为伍。这一次蓉城里的人将这些妖魔杀死了、我再逃出蓉城,城中就群龙无。那豺道人在城外潜伏已久,势力也壮大了,岂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的人死掉,城又乱,他便有借口入城。”
“再说这木南居。嘿,我又不是个愚钝的人。虽不知道他们后台是谁,但这些年下来也知道并非凡人了。那豺道人有勇无谋,入了城必然屠杀城中居民整肃立威。我知道他从前早看不惯木南居是城中的化外之地,定要借机难。等他既杀了人、又触动了那木南居——剑宫和国都里的人想要不震怒都难!”
“你说这蓉城只死些人无所谓——确是没什么大碍。但倘若是蓉城陷落、木南居又被屠灭了,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我就不信……都城里那些人还能安稳得了!”
狼道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义愤填膺,全没了之前在李云心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而李云心认真地听完了,哈哈大笑:“好好好。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这么一说你做这些事是全为了剑宫的基业着想,没有半点儿私心的?”
狼妖犹豫了一会儿,生硬地说:“往小的说,是为剑宫。往大了说,是为妖魔。妖魔与人同生天地之间,如今人道昌盛,妖魔只能苟且偷生。在这余国妖魔的境况要好些,但在别处呢?除了那些盖世的妖魔,余下的不过是人修刀下的牲畜罢了。”
“妖魔凶狠残暴、说是天性。但人若没了利益教化,凶狠残暴不亚于妖魔。你可知我的出身?”
李云心摇头:“你说吧。多说些。我很感兴趣。”
他这时候不笑了,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因为觉得这狼妖有趣了。狼妖此刻说的这些似乎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李云心头一次见到这种妖魔。
这种“心怀天下”、“为族群谋福利”的情操品行……竟出现在一个妖魔的身上了。
“我来自极北之地。”狼妖微微叹息一声,“很少有人听说过那里——余国庆国人觉得离国已算北国了。但同我那里相比,余国也不过是温暖的南方罢了。那里终年天寒地冻,乃是永昼,从无黑夜。”
“但那里也有人居住。我的原身,乃是北地的真火雪狼。”说到这里狼道人抬手在自己头上一拂,现出他原本的模样了。
他这模样……竟叫李云心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狼道人原身的模样还是狼头,但从前是青灰色的狼头,眼下脸上多了些斑纹。
——他的眼上有两个椭圆形的白点,而双眼中间也还有一条白斑——就仿佛一朵白色的焰火。但眼圈则是灰黑色的,吻部到脖颈也是白色的。
李云心动了动嘴唇,但还是克制住想要说话的欲望,只听他继续说。
“在北地,人和我的族群是共生的。那里满是冰川积雪,车马难行。因此经历了千万年,我的族群便为人拉车。人呢,狩猎捕鱼,给咱们吃食。在余国庆国,这叫做狗——但咱们乃是狼。咱们不是什么家犬,仍有野性。没了人,咱们仍可回归茫茫雪原繁衍生息。”
“北地气候恶劣人活着也艰难。一场大风雪持续月余是常有的事。因而人的部族遭遇天灾灭族也是常有的事。有些时候有些人的孩子奄奄一息、被咱们族群里失了崽子的母狼收养也屡见不鲜的——”
李云心打断他:“在野外。活得下来?”
狼道人微微一愣,随即道:“嘿。北地人,可不同于你们这些南人。在你们看起来都不算是人吧?他们和咱们一样有厚毛,穿了衣物自然保暖了,不穿衣物,就和咱们一样——也未必会冻死。”
李云心点了点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此刻蓉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竟有几分渭城的模样了。这时候的民居多为木质,又入了秋,且城中树木众多。一旦烧起来便一不可收拾。火光将狼道人的模样映得更清楚了些,而狼道人此刻似乎也不是很急了,像是只想将自己心中的事情说出来。
“那些被咱们的族群收养了的北地人的孩子慢慢长大了,是什么模样?嘿。”狼道人咧了咧嘴,“一样的生食血肉,一样的喜怒无常,一样的凶狠残暴。曾有个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又被另一个族群的人捡回去,你猜如何?夜里他将那族群中的人咬死了三个、活吃了半个,又逃回来了!”
“你说,人没了利益教化,和妖魔、野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聪明些、开了灵智罢了——这不就是妖魔么?!”
“你再看我罢。”狼道人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在这蓉城中修炼生活,懂得诗书经典礼仪教化,除了我这出身,又和人有什么区别?因而说,倘若全天下的妖魔都能被教化——难道就不能如同今日的余国一般,和睦相处么?!”
“你再看这城中的兵火——”狼道人抬手向远处一指,“难道只有妖魔会做这事么?你们庆国立国时候在渭城屠城三日,人人相残,杀得人比妖魔又少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又是慷慨凛然,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志向也好。这么一看的话,你倒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妖魔。我当初留你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狼道人瞪圆了眼睛:“你是个人修,也这样看么?”
李云心一笑:“和身份无关。只是觉得你这想法好。但你这想法虽然好,眼界却不够。”
狼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忍住:“哪里不够?”
他似乎有些不服气,偏又不好作。
“格局小了些,思想保守了些。”李云心指一指蓉城,“我晓得你不服气。你觉得自己火烧蓉城既死了妖魔又死了人,已算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你的指导思想有问题。我问你,你觉得你家宫主阳剑子,修为放在天下如何?”
狼妖一句“我家宫主道法通玄”到了嘴边,但想了想又咽回去。因为眼前这人给他了特别的感觉——他头脑中所想的这些事已有些年月了。他是个聪明的妖魔,觉得自己心机深沉胸怀远大,倘若宫主阳剑子给自己几个好机会,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可惜他只是区区一个修为低微的虚境妖魔。别说放眼天下,便是在这蓉城一地都不算顶尖,哪里有什么好机会呢。
因而同世俗间那些自认为饱读诗书却报国无门的寒门士子一样,他亦有怀才不遇之感。
如今遇到了李云心。虽不晓得对方的来历,却是被对方拿住了。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方才又被他威逼利诱将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本做好了对方嗤之以鼻的准备,却不想这人竟认认真真地听了!
于是至少在今夜、在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知己”。
现在李云心在指出他的问题。狼道人虽觉得对方未必比自己高明,然而能同人讨论交流这些事已是不敢想象的了。
他便定了定神、想了一想,将那句话咽回去了。
随后低叹一口气:“我家宫主……乃是真境。是一方大妖。但放眼天下,却不是顶尖的强者。只算是一方豪强罢了。”
“所以他只搞得定余国。”李云心点头,“你家宫主所做的事,一个玄境的妖魔也未必做得成。他必然还有其他的倚仗。但问题是余国这样子已经千年了,这千年的时间里外面还是另一幅模样。而余国之所以是这样子,也是因为相对偏僻、阳剑子修为高超、另外大概有些其他的因素。”
“所以余国只是孤例。你现在只看到余国。可放眼整个天下的话……没人能接受余国这样子的状态。”
“道统与剑宗是人道的守护者,他们甚至比妖魔更强。这还没有算上世俗皇朝的力量——你这蓉城里近百人就敢挑战十几个妖魔,人类皇朝的力量统合起来又如何呢?”
“他们占据了这样子的优势,你还能指望他们忽然对天下的妖魔说,喂,我今天心情好,让我们和平共处、慢慢渡过几千年的痛苦磨合期么?”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你们余国和平演变的法子行不通。当然啊……如果你只想在余国搞事,我说的这些都是屁话。可如果你想要颠覆天下——”
狼道人立时接口:“我想!”
“好大的口气。”李云心又笑了。
但狼道人这一次却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对李云心拜了一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您为我解惑!”
“现在不急着出城了么?”
狼道人微微一愣:“豺道人在红岭。今夜事突然,他必然需要些时间反应。且……有您在,我并不畏惧他。”
李云心看起来很受用这种不着痕迹的马屁。于是舒心地笑了:“这种态度才对。”
“但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你先想好要不要听。”他神色忽然冷下来,“你如果听了,以后就要为我办事。如果你听了又不打算跟着我——你立时就要死了。”
狼道人一愣:“啊?”
随即为难道:“这个……小道还不知道您要说些什么。且你我相识不过一日——”
“所以这样子才能看到人性的煎熬纠结。这对我来说是件乐事。”李云心冷冰冰地说,“而且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今夜兴之所至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所以问一问你,没什么心思等你慢慢了解我。所以说眼下,你不确定我的来历,不确定我的能力,不确定我有什么高论,更不晓得我背后有什么人什么势力——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赌一赌?”
狼道人沉默了很久。
李云心便微叹一口气,抬手就要破掉他自己布下的禁制。
但狼妖忽然瞪圆了眼:“请说吧!终归是……我今夜所说的这些话,也从没想过会有人赞同的。您是第一个。”
李云心放下手:“好。那么你听着。”
“你先要明白一点。这天下事,就与你狼群当中的事没什么区别。想要得到些什么东西从来都不要奢望别人的恩赐施舍。任何一点利益,都得自己伸手去拿。哪怕看似白来的东西,那也是你应得的。譬如世俗世界中闹了饥荒官府开仓放粮赈灾。这白得的粮,也是畏惧这些个体聚集起来成势造反、毁了贵人们的利益。这一点,也是他们作为一个能杀能抢的人,所应得的东西。”
“所以你们宫主在余国所做的事情,未必如你一样是心怀天下。我以后若叫你做事,也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狼道人默然。
“你想要妖魔同人一样分享浩荡乾坤,就只有一条路——去杀去抢。权利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争取的。如今这天下人道独昌,他们不会乐意将日月星光分享给妖魔,但你可以强迫他们这么干。”
“可你说过,人道势大……”狼道人迟疑着开口。
“眼下是的。”李云心看着他,“所以说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而今这天下的进程正到了一个节点——你可晓得共济会么?”
狼妖想了一想,茫然地摇摇头:“小道久居余国见识浅薄……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么你现在知道这个名字了。而且我要你以后牢牢记住记住这个名字。”李云心郑重地说,“这个组织,里面有一群聪明且厉害的人。在这数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地渗透道统、剑宗,甚至妖魔。道统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身边有个爱徒,道号飞云子,他便是共济会潜伏在道统当中的一枚暗棋——还只是之一。就在上个月,他杀死了昆吾子——大成玄妙境界的道士。”
狼妖微微张开了嘴,显得更加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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