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君山已经笼罩在夜色里了。但这时候,便看出这紫微宫的华美。并非指建筑的富丽堂皇,而是设计的巧妙之处。
沿着君山陡峭的山壁,一条木质栈道斜斜地探上去。
这栈道有扶手,扶手底下挂着花蕾一般的灯。亦是有人走过去便会依次亮起来……
好像一条盘在山腰上的金龙。
可丁、赵、孙三人已经不再热情地向李云心介绍这其中的精妙了。他们三人虽是凡人,但既是做生意的,自然都不蠢。已经看出这位“李寻欢”实则不是什么普通人。到这时候虽然因他正在往中殿走,可心中也是惴惴。很怕很怕这位“李兄”到了中殿,又搞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栈道走到尽头便见一片从半山中硬生生开凿出来的平地。汉白玉铺就,有雕绘的花纹,比前殿精巧很多。中殿虽说也是木料原色,然而原得巧妙。各色木材搭配在一起,竟然也有缤纷绚丽之感。
且这中殿,有一半是嵌在山体里的。
李道长并不招呼身后的客人,直入殿中。却说中殿也有八开门的大厅,然而没有案几,只有供人跪坐的藤垫。
他径自走到主席座下了,才微笑着开口:“诸位朋友,请落座。今日呀,我却是有一件喜事要说。”
从云子昂坐下,微微仰头斜视李云心。甚至还对他笑笑,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李云心才懒得理他,和他面对面坐了。等其他三个人也落座,他才问:“什么好事呀?”
李道长拈须微笑:“本人呀,新纳了个妾。”
他边说边看看从云子:“然而毕竟是新妇,不便与诸位相见。就由我呀。代她向诸位问个好。”
他轻轻拍了拍手:“因而今日这筵席,便要额外丰盛一些。诸位呀,是有口福了。”
说完这话再拍手。
便有六个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小丫鬟、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分别走到这六人面前,手里却是空着的。先在身前侧着跪了,然后解开衣衫……双臂拄在地板上……
便成了一张白白软软、香气扑鼻的肉桌。
现在。李云心知道先前在茶舍中那丁、赵、孙三人言语当中的奇异羞耻感源自何处了。
这年代男人好女色、玩弄女子并不是什么羞人事。但像这样子……无论在何处都称得上“****”。这位李道长……也是个会玩的啊。
可他这样的老司机毕竟见过更多大场面,因而只面不改色,抚掌称赞:“道长果真是个妙人。”
这李道长也不说话,再拍手。
便又有六个小厮、托着盘子,走到肉桌前,将盘子搁下、退去了。
丁赵孙三人见这盘子,眼睛都直了——似乎在这一瞬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担忧与烦恼,只想着盘里的美食。
但问题是,虽说他们不是那种钟鸣鼎食之辈。但也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渭城乃是庆国第一大城,城里什么吃的、玩的花样没有?
怎么会对一盘吃食……露出如此的表情。
李云心便又去看那从云子。现他的虽然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更多细微的迹象表明,他一样极度期待。
有问题啊。
食物的口味不大可能将一个正常人如此彻底地征服——更不要说还有一位修士。
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神仙之术”。
能……令一位虚境修士都中招的神仙之术。
呵呵……
他轻轻出了口气,去看那木盘。
其实里面就只有十片肉而已。卖相还算好,表面烤得微酥焦黄、被薄薄地切成片。微微泛红的嫩肉里还有些筋络,想来一入口,脆、嫩、香。会是好味道。
李道士微笑道:“今日这肉,取素味。”
“食材原本是脂肥膏美的。便先用五月的背阴泪竹片做屉,以文火慢慢蒸了。”
“然后以白玉刀细细切片,在这君山背阴处风干。”
“今夜,再将它炙烤、端上来,给诸位享用——诸位贵客请用罢。”
李道士说了这话,先用二指拈起一片送入口中细细地嚼了。再去看李云心。
其他四人,都已经带着珍而重之的表情拈起那肉片,小心翼翼却又贪婪无比地品尝起来。
唯有李云心盯着那肉看了一会儿、拈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放下了。
李道士瞪着眼睛、笑着看他:“朋友难道不想吃吗?是哪里不合胃口呀?”
从云子抬起头、嘲讽地笑道:“这人,呵呵……本就是个粗鲁无趣的。怎么识得这等珍馐的妙处。这东西,原本是……”
李云心朝他笑笑:“闭嘴吧傻比。”
从云子又瞪圆了眼,愣一会儿刚要作,李云心却已转向李道士,微微一笑:“道长这肉虽然味美,但……此时来吃总有些遗憾。”
从云子正要再不弃不馁地嘲讽,李道士倒是“咦”了一声:“那贵客说说,遗憾在哪里呀?”
李云心轻轻摇头,慢慢地伸手,敲打盘边。
然后他微微垂,像是在思索怎么说。
可实际上……在这三息的时间里,他的头脑以这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地运转起来!
——他吗的。
本来想捉条小草蛇玩玩。
但似乎……一脚踏进蛇窝里了啊……
在刚才李道长品评了这木盘上的肉之后,李云心的头脑中便横过一道炸雷。
同样一道炸雷,三月前,那破庙里。
九龙子一边将剑士的残肢送进嘴里,一边说——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在渡口看见那船夫的一刻起,便知道这李道长,不是人了。
和那夜那红娘子身边的仆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红娘子身边的尖刺鼻子、黑圆眼睛、青黑色面孔的异人,不就是虾兵么!
那横宽的、披盔贯甲的,不就是蟹将么!
而今日在渡口见那船夫……活脱脱便是一只大青虾!
再见到这“李道长”身边的那些侍从脸上的笑、这李道长脸上的笑……
绝非人类。
而且他知道面前这肉——或许从云子、其他人不熟悉,但他却很熟悉——是人肉。
两位都吃人肉,且吃法大同小异,但李道长的,更讲究些。
他原来跟着丁、赵、孙三人来见这李道长,实则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洞庭君。
李云心一直在思考龙子为何从不提洞庭君其人。
也许是他的部属——那么一个高傲的龙子,才懒得说那些东西的事情。
但既然三千年前就有洞庭君的传说、且君山以其命名,那么洞庭君必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妖魔,不会是龙子的“部属”。
那么是敌是友,是敌是友?
李云心在木盘边敲打了三次,慢慢抬起头,轻笑起来。
——刘凌可以杀龙子,白云心似乎也可以杀龙子。洞庭君若是三千年大妖,有没有实力杀龙子?
如果是敌,双方有没有可能如此“和平”地共处?会不会有共同的、对人肉吃法的见解?
如果是敌,龙子一死,洞庭君为何不速去占了那从前供奉龙子的庙宇?
但据他所知,并没有。这几天除了这三河口龙王庙,其他的庙宇,皆神位空悬。
大妖魔不会怕其他人同他抢夺香火,之所以按捺不动,必是另有用意。
譬如说,引蛇出洞。
若是有一个强大的妖魔杀了龙子,必然好奇是何人将空出来的三河口龙王庙占了、想会不会还有龙子余孽,来看。
一旦来看了,怎样呢?
杀了。
报仇。
啊……看起来那洞庭君,认为杀死龙子的人当中……有一个妖魔。
那么,是友。
洞庭君是龙子的友人。至少自认为是龙子的友人,一位龙子不知因何缘故、不愿提起的友人。
之前李云心故意说了一个“小龙子找妈妈”的故事。虽然因为洞庭君脸上的表情僵硬、他并不能完全解读对方的心思,但知道这个故事,没有令对方感到厌恶。而是令他联想到了另一种奇异情感,然而是正面的。
洞庭君并非龙子的敌人——李道士不厌恶龙子。
李道士对人肉的吃法与龙子大同小异——或许还交流过这吃法儿。
李道士在龙子的势力范围内,拥有如此的一座行宫、排场比甚至龙子还要大——龙子竟然允许这样他存在。
李道士的仆从,与红娘子的仆从惊人相似。红娘子是洞庭君的女儿。
李道士,是洞庭君。
——李云心抬起头,笑。
“因为我有一位好朋友曾说过,这般炮制的肉,要在阴天,下酒吃。”
“而眼下是月夜,也无酒。”
“且我想起了那位朋友、再看到如今这珍馐……已是食不能咽了。”
这话一出口,李道长沉默了一会儿。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可若是人的话,大概此刻,会是另一番表情吧?
他瞪着眼睛,直视李云心,就连从云子和三个凡人都觉察到了异常。
但不等他再说话,李云心已站起身,大步走到堂中,正对着那李道长。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肃穆,半点嬉笑也无,对着李道士、双手作揖,深深一拜,哀声道——
“请洞庭君,为我挚友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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