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是鞍山。
天地肃清,人烟橘柚。
一场秋雨过后,青山绿水都好像比往日多了几分梦幻与诗意。
寒武侯的温泉庄内,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正努力在窗边踮起脚,用双手捧着玉碗,伸过半开的支摘窗,想要去接住出檐而落的山间朝露。少年会弁如星,神清骨秀,像极了不知人间疾苦的太岁之仙。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本是一句形容临江水神的诗词,戏文里经常会唱到,没什么意思,就是莫名让伺候在少年身边的三台觉得贴切。
三台是武侯府的家生子,自幼随父母在庄上长大,最近才被调到少爷身边伺候。起初听说要服侍纨绔的三少爷时,三台还有些忐忑,既怕自己愚钝,惹少爷生气,又怕自己的良心无法泯灭,当不好少爷为虎作伥的爪牙。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拳打掌印干孙、脚踩御史妻舅的少爷,竟生了这么一副弱不胜衣的神仙模样。
大脑当场叛变。
在相处了几日后,三台便彻底倒戈了,他觉得三少爷和外面传的一点都不一样。纨绔还是纨绔的,只是既不欺男也不霸女,和戏文里的五陵少年有很大不同。他也说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样。
好比此时此刻。
三少爷寒江雪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却只是随性的披了件单薄的外衫,就开始忙着用玉碗去接朝露了。而这些少爷辛苦了许久的成果,最终却又都被他毫不心疼地倒入了红泥小炉上的瓷壶中,在升腾而起的云雾氤氲里被付诸一炬。
据少爷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研究到底是用无根之水煮的初茶好喝,还是用登龙圣泉煮的更有味道,亦或者两者结合才具有竞争之力。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研究……
呃,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而已。
自打穿越以来——是的,寒江雪是穿越的——他就有了大把的金钱和时间,而刚巧他又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好奇,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简单来说就是闲的蛋疼。
寒江雪在现代是个无父无母、自己奋斗的富一代,整日满脑子不是市值股价,就是金融生意,宛如一个永远不知疲倦地工作机器。他为资本忙碌了大半辈子,钱也确实挣了不少,可最后却什么都没享受到,因为他早早猝死在了办公桌上。
心脏骤停那一刻的疲惫,一直跟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实在是太累了。
这辈子只想活的轻松一点。
当然,在随心所欲之前,寒江雪还是先了解了一下自己这辈子的身份和处境的,衡量一下他到底有没有那个当咸鱼的条件。
他这辈子还叫寒江雪,是寒武侯与发妻的老来子,标准的军二代,家底殷实,手足孝悌。他的老父亲是有从龙之功的名将寒起,曾执掌边疆三十万大军,得封武侯,史书留名。若不是旧疾复发,再难上马,怕不是现在还在保家卫国。
寒老爷子的家庭人口很简单,上只有八十岁的
老母与感情深厚的发妻,下也只有三个孩子。
前面的一儿一女都比寒江雪大上许多,是对个人能力非常优秀的龙凤胎,谁也没堕武侯之名。大儿子寒一生自请去了北疆当父母官,与守军肃王配合默契,一次次挡下了蛮人南下的阴谋;二女儿寒一世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已是大启唯一一支娘子军啸铁卫的主帅,英姿飒爽,引人折腰。
唯独寒江雪这个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实在是不成器,不要说不肖武侯了,他连兄姊也不像。文不成、武不就,还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纨绔之名响彻大启。
用寒武侯的原话来说就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没词编下去了,算了,老子还是抽死你吧!
寒江雪当时刚穿越,谁也不认识,从床上醒来只问了句“你谁?”,就差点被他爹给揍死。
老爷子虽不复当年勇武,却依旧有把子打人的力气。虎目竖瞳,不怒自威,连耳朵都好像变成了背后的飞机耳,拿起皂黑的鞋底子就准备动手:“装,你再给老子装。”寒起觉得儿子这是在借病假装失忆,他才不会上当,“老子就不信鞋(不是错字)了!”
别人是片叶飞花皆可伤人,寒武侯是官帽朝靴皆可训子,打起儿子来,那真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一代武将,堕落如斯。当年教他习武的师父肯定很失望。
寒江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觉得他爹是个武将,反正下意识地就这么以为了,并且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他不仅从身边人口中东拼西凑的打听到了家里的种种,还得知了不少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就,怎么说呢,他觉得他说的对啊。
家里爹娘都这么厉害了,又有兄姊为继,他还努力什么呢?
只要他家不是哪天脑抽了非要起兵造反,只那一长串既不会功高盖主、又能吊打别人的实绩,就足够他们在功劳簿上躺个代人了。
更不用说,寒江雪还从小就有个先帝御赐的虚衔在身。真虚衔,爵位就叫“虚衔”,存在意义一目了然——赐给需要的人一个没有实权
的长期饭票。大启是个蛮挺奇妙的朝代,先帝也是个蛮奇妙的人,整出这么直白的“虚衔”,最后竟也被接受了。
寒江雪是虚衔第一人,却不是唯一一个,在他后面还有不少勋贵幼子都得到了类似的蒙荫。
头衔虽然是虚的,但俸禄和食邑却是实打实的。他都不需要花家里的钱,就可以混吃等死一辈子,那他为什么不能躺下来享受呢?
拒绝内卷,人人有责!
然后,寒江雪就为他坚持这一套歪理邪说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艰苦朴素了一辈子的老父亲,趁着家中女眷俱不在京,连夜打包把寒江雪给扔到了郊外的山上,面壁反省。声称要治一治他的骄奢淫逸,让他明白明白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
俗称古代版变形计。
但……
这么大一个温泉山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山下有良田,山后有果林,还有一个接着登龙圣泉的外渠,与天子的行宫比邻而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都不像是苦寒之地啊。
更不用说,庄子上的仆从、护院
都对武侯府忠心耿耿,如臂使指。寒江雪在这里就是最大的主子,他为什么要难受?
简直神仙日子好吗?
当他爹说要把他送过来的时候,他还不敢置信的问了句:“真、真的都给我吗?”
气得寒武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但寒江雪真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爹生起气来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大猫。不仅不让人害怕,还想逆着毛再给他rua一rua。
罪过罪过,他怎么能这么想他爹呢。一定是穿越穿坏了脑子。
总之,寒江雪就这样在京郊扎了根,今日煮茶,明日抄经,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在不妨碍别人的前提下,尽可能的享受起了古代生活。
不得不说,爽啊!
沏茶之水对茶饮味道影响的课题,寒江雪只做到一半就没了兴趣,于是便撒手不管了。死过一次后,他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做出结果、做出成功。人生苦短,能让自己过得开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吃个朝食,睡个回笼觉,再开睁眼时,寒江雪又有了全新的想法。
——“我要去钓鱼。”
寒江雪上辈子就在奇怪,为什么很多中老年男人的最终归宿都是钓鱼。这辈子他打算亲身试验,看看这种累死累活钓不上一条鱼、只白白浪费了半天功夫的活动,到底有什么值得着迷的
。
伺候在旁的侍从八塞略显惊讶:“您会钓鱼?”
“不会啊。”但不会就不可以钓了吗?
当然是可以的。
侍从里年纪最大、做事最靠谱的九日,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他只会充分的去执行。第一时间,九日就给自家想一出是一出的少爷找来了一套完整的钓鱼行头。从竹制的鱼竿、多股蚕丝拧成的鱼线,再到鱼饵抄网,一应俱全。
甚至九日还贴心的表示:“少爷,需要我先教您怎么甩杆吗?”
寒江雪当时正在廊下的躺椅上吹风,耳边是护院们进行每日操练的声音。听到九日的话后,他随手就把鱼竿上的鱼钩给抛了出去,本还想歪头问一句“这还需要学?”,却眼睁睁的看着鱼饵从鱼钩上滑落,飞到了中庭。
就很尴尬。
一众护院追着鱼饵纷纷侧目,动作整齐,眼神渴望,像极了眼看着飞盘从眼前而过的警犬,从灵魂深处散发出一种想要去把它追回来的野望。
但是不行,要忍耐!可,啊啊啊还是好想去把飞盘,不,是把鱼饵给追回来啊!
寒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