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雾渐淡间,青年开了口。
“姜世叔——”
姜正辅面容微颤,慈声应了声:“哎。”
在世人眼中,他冷肃漠然,不易接近,向来不是什么温和泛爱之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此生只娶妻一人,未曾纳妾,未曾续弦,仅得一儿一女。
而挚友家中之子敬之,在他眼前长大,三岁开蒙第一句诗词是他所授,小小的手第一次试着握笔,是他手把手所教……
那个处处出色的孩子,在他眼中,与亲子无异。
而如今,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已长成了沉定内敛的青年,是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镇边节使。
姜正辅几分欢喜庆幸几分欣慰窝心,开口时却只剩下了惭愧:“世叔如今才将你认出……此前因云朝之事,听信了许多风言风语,一直对你存有诸多偏见,于你百般为难针对,实在不堪为人长辈。”
“如今一切皆已明朗,方知世叔这数年以来,所谓针对,也不过是使裴氏暗中监视我之举动,欲寻出我之真正错处把柄,而从不曾于暗中行构陷暗害之举。”萧牧道:“敬之从前深知世叔为人,该知世叔行事有底线,不屑行阴私手段——”
青年说到此处,微一顿后,如实道:“只是自九年前之事后,我待世叔,亦生出了极深的偏见误解与猜疑。”
于是,他无法再相信以往的认知。
“可你这些年来,却也未曾因这份猜疑而试图出手对付过我。”姜正辅看着他,问:“敬之,你这些年来重权在握,难道便果真不曾想过要……”
余下的话,不必明说了。
“若说从未有过此等念头,便太过虚伪了。”萧牧坦言道:“想过,且不止一次。”
青年微垂眸,看向小几上的那盏绣着墨竹图的纱灯:“只是每每夜中登高望及四下灯火,念及幼时在父亲面前所立誓言,便又动摇了。如此反反复复之下,时常不知究竟何为对,何为错。”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话及此处,青年眉宇间肉眼可见顷刻变得从容且明朗了:“见她所为,听她所言,便答案渐明,从此不再被困守其内了。”
姜正辅听得眼眶愈红,眼底却满是欣慰:“世叔猜测过,你或还在人世,常会担心你为仇恨蒙眼,失了本心。报仇无错,你做什么,也都不为错,但你自幼心志坚正,心怀苍生公义,这些本心不可能被全然抹灭,两相煎熬之下,我恐你就此被磨碎……”
姜正辅声音已是微哑:“你能于此间守住本心,寻得平衡之道,世叔当真感到万分庆幸。此乃你我之幸,亦是天下之大幸。”
他看着面前挺拔磊落的青年,面上带笑,泪水却已湿了眼角:“若云朝知晓你回来了……还不知要高兴成何种模样。”
“云朝被害枉死,我定会为他讨回这份公道——”
“不。”姜正辅缓声道:“此事该由我这个做父亲的去做。”
他看向萧牧:“还有当年时大哥之事……敬之,你如今是否也已知晓真凶何人了?”
萧牧微抿直了嘴角:“是,往事已悉数明朗。”
四下安静了片刻,姜正辅哑声问:“当年之事,我虽非知情者,但袖手旁观亦是事实……敬之,你可怪我吗?”
“从前恨过,怪过。”萧牧就像个寻常晚辈那般坦诚地道:“我曾想,纵只是袖手旁观亦为帮凶。但一路走到今日,此时已明白了世叔之身不由己——且当年之事,君心已定,谁也无法更改。”
“君心已定……”姜正辅的眼神有些遥远:“当年在天牢之中,你父亲,也曾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当日,前去舒国公府拿人,乃我自荐。”他回忆着那一日皇帝勃然大怒的模样,道:“事出突然,此前我并未得到丝毫风声,圣人召我等入宫相议,态度无可转圜……于是我自荐前往查办此事,出宫之际命人传信给云朝,让他务必将你拖住……以换取些许生机可能。”
萧牧闻言,不由想到那日在临水而建的酒楼内,好友拉着他投壶,如何也不肯放他归家的画面——
原来……竟是如此。
“我彼时想,此事由我来经手查办,总好过交到旁人或时家政敌手中。”姜正辅将往日一切言明:“而圣人因此,对我亦存下了‘考验’之心,一直在暗中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晚我于天牢内见了时大哥最后一面,他反倒劝说于我,勿要再插手此事……”
回忆到此处,姜正辅露出一丝苦涩笑意:“我那时便知道,兄长那些话,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好过一些。”
他强压下翻腾的泪,看向萧牧:“你可会觉得,世叔此时与你说这些已难辨真假之言,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不。”萧牧道:“我信父亲——”
那是父亲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他看向面前发鬓苍白,面上有着淤青与血迹,眼底写满了愧疚的姜氏家主,道:“如今也信世叔。”
青年起身,朝姜正辅抬手施礼:“敬之多谢世叔当年暗中相护之恩。”
“……”姜正辅缓缓起身,颤颤伸手相扶,眼眶中的泪终还是落了下来。
有些话,只需一句,便是莫大救赎。
他不需要这句谢,但需要这份发自内心的谅解以作自我救赎。
萧牧扶着他缓缓坐了回去。
许久,姜正辅复才得以平复心绪,道:“……我早该想到是李蔚了,她自幼性情张扬炽烈,本就非那肯安于深宅的笼中鸟池中物,这些年来如此模样,我早该察觉到异样的。”
“只是她先是失了驸马,之后又遇你家中遭难,老师之死讯忽然传入京中,打击接连而至,她就此一病不起,演得入木三分……我实也被她彻底蒙骗了。”姜正辅缓缓吸气,平复着气息:“如今回头细思,实觉可怖。”
“这些年来,我也未曾怀疑过她半分。”萧牧眼眸半垂:“便是近日晨时醒来,也常有一瞬恍惚,只觉身在梦中,如何也无法将其同那满手血腥者融为一人。”
他自认早就练就了辨别并接受人心变幻虚实的本领,可此一事,仍让他久久无法接受。
正因此,愈可见对方这些年来,藏得究竟有多么一丝不漏,演得温慈模样究竟又有多么深入人心。
他尚且如此……
阿衡又当是何心境?
世间最残忍的屠戮,也莫过于此了。
“莫非你与李蔚这些年来一直有着往来?”姜正辅听出了关键所在。
“是,当年我离京后……”
纱灯内的火烛轻轻跳动着。
萧牧将一切前因后果言明,包括晏泯的经历此时也一并说明了。
姜正辅听得脊背发寒:“一个是手握卢龙军的镇边节使,一个是她暗中扶持起来的大盛第一商号家主,皆将她视作恩人至亲……她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看向面前的青年,心惊之下只觉庆幸:“幸而你足够清醒坚守,不曾为她所误,若不然此时这天下江山,还不知是何残破光景。”
而后定神深思道:“照当下来看,她必不可能只将筹码压在你二人身上……”
萧牧道:“大行皇帝之死,实为被人毒害。”
姜正辅蓦地抬眼:“……圣人也是为她所害?!”
而问罢,便觉多余了。
“所以大行皇帝身边,东宫之内,处处皆有她的眼线内应。”萧牧道:“这些年来,她从未停下过布局。从大行皇帝驾崩起,即是她现身收局之日了。”
“如此说来,朝堂之上必也有她的人了,咳咳咳咳……”姜正辅目色沉沉,心绪牵动之下剧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才得以继续说道:“想必,用不了多久,操持丧仪即要顺理成章地变成过目国事了!”
“所以世叔必要保重,她今晚急于下此杀手,恰可见世叔之紧要。”萧牧看着那形容虚弱之人,道:“大盛朝堂,如今需要世叔来守。”
“大盛更需要你。”一阵咳后,姜正辅语气愈发无力了:“她的阴谋,如今既已浮出水面,想必为清扫前路,亦会对你下杀手,你定要多加留意,顾好自身……”
“世叔放心,敬之明白。”
“还有一事……”姜正辅望着面前的青年,虚弱地开口。
萧牧正色以待之:“世叔请讲——”
“你方才言及……得遇一人,使你不再困守煎熬,那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萧牧:“?”
但见那位世叔眼底隐有期待之色,他遂答道:“自是女子。”
“我猜也是。”姜正辅放心地笑了笑:“那便是有心上人了?”
萧牧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是。”
“是北地哪一家的女郎?”姜正辅笑着问。
“是京师女郎。”青年眉眼与语气皆无比柔和:“吉家二娘子,名唤衡玉。”
“……竟是老师家中的吉家二娘子?”姜正辅微吃一惊,旋即笑得更开怀了:“好啊,好……甚好。”
看着面前青年眼底含笑的模样,姜正辅苍老沉暗的眼底也现出了一丝希冀神采:“待诸事落定后,我与你二人做媒,替你将这桩亲事操持得圆圆满满。”
他已无子女,面前这“失而复得”的孩子,便是他的孩子了。
萧牧笑着点头:“如此世叔更要保重身子了,不久前侄儿刚得罪了她,只恐自己不争气,一年两年尚哄不得她消气松口下嫁。”
“你好端端地,得罪人家一个小娘子作何?”姜正辅笑道:“无妨,待得来日,世叔与你一同前往吉家登门致歉,或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儿上,未来亲家能心软替你减上个一年半载之刑。”
萧牧先道了谢:“那到时便有劳世叔了。”
二人笑谈,灯火可亲。
……
次日,姜正辅遇刺险些丧命的消息,在朝堂之上传开,惹得人心惶惶。
偏是此时,又有一则军报传入京中——
“突厥异动,正大肆集结兵力!”
“这……我当时便说,那伽阙杀不得!偏那萧节使毫无忌惮,竟入宫亲自将其手刃!突厥那般蛮人,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南境本就未平,如今突厥又有异动,这下可如何是好?”
“令公病重又遇刺袭……谁人又能决断此事?”
“不如……去请示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早年曾数次迎战突厥,在此之上定有见解!”
面对这个提议,有官员面露迟疑之色。
“据闻长公主住进了甘露殿,此事是真是假?”
“是有此事……说是为了方便与礼部官员议事。”
“可这于制不合!甘露殿乃帝王居所!不行,我要去御史台说明此事!”
有官员往御史台而去,亦有数名官员仍去了甘露殿,向永阳长公主请示突厥集兵之事。
也有官员私下交谈罢,出宫暗下去了定北侯府拜访萧牧。
甘露殿内,永阳长公主听着各处的动向,边弯身修剪着一株松景。
“那些去往御史台的官员名单,皆在此了。”刘潜将一折名单递上。
“放那里吧。”永阳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道:“先随他们去吧,必然要有这些聒噪之辞的,往后只会多,不会少的。”
“是,殿下大量。”
“先退下吧,待会儿本宫还要与诸位大人商议应敌突厥之策。”
刘潜遂应声退下。
“敬之那孩子……”永阳长公主剪去一截松枝,叹气道:“本宫杀人,他救人……真是让人头疼。”
其蓁垂着眼睛,静静听着。
长公主将缠着红绳的剪刀放下,直起了身来,随口说道:“算算日子,头七都过了,倒也该给昶儿之事一个交代了。”
……
翌日。
一队卫军,闯入了湘王府中。
“你们要作何?”
“湘王刺杀储君一事已证据确凿!来人,将其拿下,押至大理寺天牢!”
“什么证据确凿?我没有杀阿兄!”湘王惊惶不已:“我要见永阳姑母!”
为首之人举起手中诏书:“此诏便是永阳长公主殿下与诸位大人所拟,长公主有言,湘王谋害兄长,有悖纲常,罔顾手足之情,实在使她寒心,故交由三司依律处置,不再过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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