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此战有何看法?”
见过了驻守轵关陉的众将士,冯大司马按惯例单独留下了王含,问道:
“你对此战有何看法?”
王含欲言又止。
“不要有什么顾虑,”看出了王含的犹豫,冯大司马示意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君侯,冬日里想要越过太行山,不容易啊!”
太行八陉,包括能勉强行走车马的井陉,很多时候,都是蜿蜒在险峻的山岭上。
平日里就已经够难行了。
更别现在是隆冬季节,大雪纷飞,平地尚且难行。
那山岭上的陉道,更是早早就积上了冰雪。
将士们披坚执锐爬行在陉道上,本就已经够困难了。
如果再加上冰雪,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山去。
更别说还要去攻打关口——就算是在平地上,在这种季节都未必能打下一座有所准备的城池。
所以王含很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司马会在挑选这种时候发动河北之战。
“出征前,镇南将军也曾对我提出同样的疑问,为什么不从雒阳渡河,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末将不知。”
“我说慈不掌兵,对此战,我心里有数。”
听到冯大司马的话,王含心里一惊,连忙说道:
“是末将多嘴了!”
冯大司马摇头,笑道:
“你现在可是领军驻守轵关陉的将军了,而且还是直面河内。有所疑问,那就要提出疑问,觉得不妥,就要说出不妥,哪有什么多嘴不多嘴。”
安抚完王含,冯大司马收敛起神色,继续说道:
“大河现在已经结冰了,最多再过半个月,也就是最冷的时候,镇南将军会率军从雒阳北渡大河。”
看向王含,冯大司马叮嘱道,“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在轵关陉上给河内的贼人施加压力,配合镇南将军。”
隆冬季节进行军事行动,对于这个时代的其它军队来说,可能是一场灾难。
冻伤冻死还是小事,关键是军中极易流行瘟疫。
一旦控制不住,再大的优势也会化为乌有。
别的不说,就说赤壁之战时,曹操麾下几十万大军,军中流行疫病,导致战力大减,也是曹军大败的重要原因。
(士卒饥疫,死者大半)
但对于财政富余的大汉来说,饥不是问题。
对于年年都有冬日演练大汉将士来说,疫就算有小问题,应该也造不成大问题。
而且冯大司马年年给医学院投那么多钱,也不是让他们光吃饭不干活。
同时这些年来,努力提高军中将士的文化水平,更不是怕将士们吃饱了撑的闲得没事干。
听了冯大司马的话,王含恍然:“末将明白了。”
冯大司马摇了摇头:
“不,你还没有完全明白。”
“这场河北之战,虽始于冬日,但决不会在冬日里就会结束,甚至什么时候有结果,连我都不能确定。”
司马懿是魏国唯一能让冯大司马忌惮的人。
虽然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但上党之事让冯大司马深刻明白:
这老乌龟看着是一动不动,但实则是无时不刻地在寻找你的漏洞,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一口咬下一块肉来。
“所以,不要光想着冬日的雪太厚,也要想着春日里积雪会融化。”
虽说兵贵神速,但冯大司马在给大汉天子上了《三出师表》之后,并没有立刻召集关中诸将,反而是先召见了远在雒阳镇南将军姜维。
在渡过大河之后,没有直接去太原,而是停留在河东,后面还计划要去上党。
就是要跟这些地方的太守及主要将领一一交谈。
看起来是一反常态地动作迟缓。
但在冯大司马看来,这是必要的。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要在战前统一思想。
他要麾下的将领们认识到,这是一场无法确定结束时间的战役。
不能把目光局限在眼下的隆冬上。
听完冯大司马的话,王含这一回,是真明白了。
谈完了正事,冯大司马又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进来吧。”
得到允许,一直守在外面的杜预,带着一人进入。
王含认识杜预。
他可以称大司马为“君侯”,但杜预却是可以称为“先生”。
同僚羡慕王含,王含也同样羡慕杜预。
自己跟在大司马身边多年,也没能成为大司马的弟子。
不过当王含的目光落到杜预身后的那个中年郎君时,眼中又露出了疑惑。
“我的弟子,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冯大司马对着杜预略略地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显得有些随便。
只是先生可以随便,杜预可不敢随便,但见他对着王含行了一礼:
“预见过王将军。”
王含不敢托大,连忙回了礼。
“你不必这般对他。”旁边的冯大司马对着王含说道,“他这几年跟着我,又在参谋团里实习,这两年没有什么战事,还去了学院进修。”
“这一次战事,我决定让他下放到你这里,你帮我带带他。他跟着我,不一定能见到真正的阵前厮杀之事。”
以大汉现在的实力,再以冯大司马现在的地位,大多数情况下,已经不需要冯大司马亲临阵前。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只能说明,阵前的情况,不太妙。
丞相时代是流行清俭之风,到了大司马时代,务实践实求实,渐成风气。
所以杜预被扔到前线接触实务,王含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
“这个是王濬王士治,以前曾出任过河东从事,对河东也算是熟悉,前些时候有人举荐到我这里。”
“现在我把他放到你这里,你也帮我看看,他有几分本事。”
王濬是弘农大族出身,能被儿子看上眼,又能得到杜预的认可,还能通过冯大司马底下的人有意无意的考核。
足以看得出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是人才,又能代表弘农豪右对大汉新政的态度,冯大司马自然也愿意给他机会。
当然,这绝对不是看在自己的儿子想要尝试练手的份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弘农东接雒阳,西连关中,北边与河东相望,算得上是一个战略要地。
弘农王氏挑选这个时间点站出来,不得不说,世家大族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
不过也是好事,至少雒阳的驻军,能凭空多出一批粮草。
王含对弘农王氏不关心,但君侯的话他听懂了:
这个王士治,估计被中都护府参谋团列入了观察名单。
非武学院出身,却又有志于从军的有才郎君,想要施展平生之志,参谋团就是最好的途径。
不然,那就只能从最底层的兵卒一步一步做起,能不能熬得出来还是另说。
毕竟阵前厮杀,贼人的兵器可不会因为你多识几个字就会区别对待。
一刀攮进去,都会倒下。
眼前这位王郎君,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就算是进入武学院,估计也是只能选择三个月的进修班。
如果能进入参谋团,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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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含交谈过后,冯大司马没有过多停留,马不停蹄又向着下一站——上党——匆匆赶去。
相比于对此战有所疑惑的王含,同样是被冯大司马一手提拔起来的石苞,则是拍着胸口表态:
上党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可以从太行陉和白陉进攻河内。
石苞的表态,让冯大司马有些意外。
不管是姜维还是王含,都曾对眼下出兵河北提出过自己的疑问。
唯独到了石苞这里,既没有对冬日出兵河北有一丝异议,也没有对在冬日里通过太行八陉这等难行险道提出疑问。
冯大司马不由地有些好奇地问道:“仲容对此战有何看法?”
石苞对冯大司马这个话,脸上泛起诧异:
“大汉必胜,岂有疑耶?”
“哦?”冯大司马看到石苞这般理所当然的神情,脸上的神情比石苞还诧异:
“仲容有何高论?”
我都没有这个信心。
没想到石苞居然当真侃侃而谈起来:
“两军交战,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下群贼四起,但大汉仍是天下之正,大义名份所在,此可谓天时。”
“并州,天下屋脊是也。东瞰河北,南俯中原,如今汉攻贼守,太行数陉,皆可通行,贼人就算是能依关隘守得一时,然则岂不闻久守必失之理?此可谓地利。”
“自大汉讨贼以来,贼人先失凉州,再失关中,又失并州河东河南,君臣失和,权臣相争,不是仇敌,胜似仇敌。”
“贼人治下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士吏无不引颈望西,渴慕归汉,如大河奔海而不可收。”
“反观大汉,明君在位,仁爱有义;贤臣在庭,治国运筹;猛将在军,锐不可当;百姓在野,鼓腹讴歌。此可谓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皆利,岂有不胜之理?”
听到石苞这一番话,冯大司马不禁拊掌而叹:
“仲容此言,委实是让吾心大定。”
不待石苞谦虚,冯大司马又略带有感叹的语气说道:
“太行八陉,三陉在上党(即太行陉、白陉、滏口陉),故而上党在此战中,至关重要,我原本还有些担心这里,如今看来,吾无忧矣。”
“镇南将军不日将会渡过大河北上攻打河内,上党这里,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可见机行事,呼应镇南将军在河内的行动。”
石苞大喜,行礼道:
“喏!末将必不负大司马重托!”
冯大司马看向自家门下这个有恶狗之称的男人,脸上露出笑容:
“我相信你。”
河东上党的世家大族,都说石仲容是只会咬人的恶狗,但冯大司马知道,他的军略,同样是难得。
遥想当年此人初见自己时,就一口道破了曹真的意图。
这几年镇守上党,不但把魏延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同时还把上党的地头蛇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今长安北边的通邑也好,更北边的九原也罢,不少人口都是来自河东和上党。
上党的将士,也已经摆脱了上党一役的阴影,士气可用——若非如此,石苞也不敢说出随时可进攻河内的话来。
确定上党做好了准备,冯大司马这才向着最后的目的地太原而去。
太原之东,有一陉,名曰井陉,同时又被称为天下九塞之第六塞。
《吕氏春秋·有始》:“何谓九塞?太汾、冥厄、荆阮、方城、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兵仙韩信的“背水一战”,也正是发生在这里。
秦始皇的灵车,也是通过井陉回到咸阳。
因为井陉,有始皇帝下令开通的秦直道,所以它也是太行八陉最好走的陉道。
如果说,非要从太行八陉中挑选一条陉道,攻打河北,能够勉强通行车驾的井陉,就是最好的选择。
冯大司马来到太原,很明显就是要坐镇晋阳,亲自督促大军,从井陉进军。
镇东将军关索,征南将军赵广,典军将军王平,已经提前领军聚于晋阳。
如果再加上与姜维同守雒阳的柳隐——除了远在江州接替陈到守永安的张嶷没有参与这一战——冯鬼王麾下的风林火山四大将,已经算是到齐。
四大天王有五人,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特别是四大将里公认排名前二的关索与赵广两人,皆在晋阳,就不难看出,冯鬼王这一次的主攻方向。
冯鬼王从关中东渡大河开始,似乎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
在晋阳城外,冯大司马接见了以镇南将军为首的众多将领,包括匈奴小王子刘浑,以及鲜卑部落族长秃发阗立。
甚至在进入晋阳城后,还接见了太原的士吏百姓。
若非城外营寨林立,大军云集,说大司马是巡视太原,与民同乐恐怕都有人相信。
丝毫没有任何掩饰的行程,自然被细作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邺城的司马懿耳中。
让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关注冯某人消息的司马懿,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是眉头越发紧锁。
大军想要从并州越过太行山,选择井陉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就算是国士无双的淮阴侯,也同样是选择了井陉。
传闻冯某人手里有《武安君兵法》,曾被淮阴侯所注,如今做出与淮阴侯同样的选择,倒也合乎情理。
只是……
为什么老夫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呢?
司马懿捋了捋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胡须,眉宇之间,已经出现了深深的沟壑:
观冯贼历次领兵,无不是阴险狡诈,让人防不胜防。
街亭兵贵神速,安定兵分两路,萧关出其不意,并州转战万里,抄人后路……
像现在这般,堂堂正正,不加掩饰,若对面是诸葛孔明,那倒是合情合理。
可为什么明明合情合理的事情,放在冯贼身上,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合理起来呢?
难道,冯贼真的想要堂堂正正拿下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