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荆州的突发事件,看起来明明是汉国引起的,这都能攀扯到陆逊身上。
这是吕壹所没有想过的。
要不说还是读书人坏呢!
被小小震撼了一把的吕壹,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糜十一郎。
校事府从上到下,学问最好的也就是粗通文字。
那些所谓的士人儒子,对校事府根本就是视若仇敌。
更别说会屈尊纡贵,前来校事府当个校事。
自己手下,要是有这等深谋之人在,又何至于早年只能看着陆逊中伤校事府,校事府却是对他无可奈何?
当然,他亲自前来找糜十一郎当面对质,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虑:
“不管怎么说,这荆州供粮之事,当初校事府也算掺和了进去,若是陛下因为此事追究起来,说不定会牵连到校事府。”
糜十一郎神态自若,问道:
“那陛下现在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吕壹一噎,然后有些讪讪:
“陛下现在身体有恙,再加上正是值多事之秋,陛下暂时未顾得上此事……”
诚如糜郎君所言,荆州的粮价虽涨,但军中粮食未有缺乏之象。
军粮不缺,军士安定,那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至于那些庶民……
江东这些年来,粮食能降到千钱,那就算是最好的年景。
江东百姓能受得这般高的粮价,荆州那些庶民难道连几百钱的粮价都受不起?
糜十一郎闻言顿时就是哂然一笑:
“吴主既然未提起此事,那吕中书又有何忧?”
吕壹举杯喝了一口茶,略有叹息道:
“糜郎君这是有所不知啊,自陛下有恙以来,这朝中宫里,皆是不安定。”
放下茶杯,他看向糜十一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也不怕跟糜郎君说句心里话。”
“如今这城里,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虽说大多都是谣言,但有道是空穴来风,未必没有缘由的啊!”
糜十一郎重新给吕壹续了茶,说道:
“吕中书既能信得过我,那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然后又给自己倒了茶,“这空穴来风,究竟是怎么个空穴法?又是什么样的来风?”
吕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苦笑摇头:
“糜郎君就不要再多问了,你只要知道,如今的建业,人心不安就够了。”
“就连我,”吕壹指了指自己,“都担心受到牵连,所以这才着急来寻糜郎君,把荆州之事问个明白,就是想要在心里有个底,以防万一。”
糜十一郎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蘸了茶水,在案上写了“储君”二字,看向吕壹,以目询问。
吕壹扫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举杯又喝了一口茶。
糜十一郎点了点头,举袖一扫,把水迹尽拂。
对于糜十一郎来说,能得到这样的暗示,已经足够了。
再加上其他的消息来源的综合判断。
糜十一郎可以肯定,吴国的储君之争,恐怕已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夺嫡之争,本就伱死我活。
这等大事在前,荆州粮食大幅涨价,对于远在建业的大人物们来说,只要不涉及军中,基本都会被无视。
想到这里,糜十一郎心里不由地就是对某人升起了无尽地钦佩之情。
吴国的局势,远在长安的兄长甚至比身在建业的自己,还要看得清楚。
深谋远虑如此,大约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万里之外吧。
喝完了茶,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吕壹终于起身告辞:
“某此番前来,未免有些唐突,叨扰之处,还请糜郎君见谅,某还有俗务缠身,就不打扰糜郎君了。”
虽然没有解决荆州粮价之事,但得到了解决陆逊的办法。
不虚此行。
谁料到糜郎君却是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再一次给自己续了茶,然后抬头看向吕壹,突兀地说道:
“吾听闻,无论是太子也好,鲁王也罢,皆是以贤示人,喜以礼近士人。”
“听说,鲁王曾亲自前往朱公绪的官署,就之坐,欲与结好,其爱才好士如此。”
说到这里,糜十一郎的语气顿了好一会,这才继续问道:
“可校事府却是与士人多有疏远,吕中书暗中为鲁王做得这些事,有把握让鲁王日后接受校事府吗?”
吕壹猛地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糜十一郎。
糜十一郎轻吹了一口热茶,然后面带微笑地伸手,向着座位。
吕壹的脸色忽青忽白,最终还是转过身,重新落座。
两人相对而坐,却又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脸色有些难看的吕壹这才平静了心情,终于开口道:
“糜郎君刚才那番话,究竟是何意?”
糜十一郎给吕壹倒了新茶,反问道:
“难道吕中书当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吕壹沉默了下来。
要说没有想过,那肯定是假话。
作为孙权养的恶狗,校事府早年几乎把朝堂上的重臣都咬了个遍,连丞相顾雍都没能避免。
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而这些年来,校事府又在荆州大肆敛财,不但与世家大族争利,甚至设置关卡,对往来的商队进行收税。
话说,哪个商队的身后,没有大族的身影?
正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所以说,校事府的仇敌遍布大吴朝野,那真的是事实,不带一点的夸张。
前些日子孙权的突然病重,引发了宫内朝中的动荡,也让吕壹产生了巨大危机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而且陛下的年纪,确实也大了。
如果陛下当真要驭龙宾天,那么校事府如何在新朝保全自己,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是的,是保全自己,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最大的奢望。
做了这么多年的恶狗,吕壹深知朝野对校事府有多大的恶意。
尤其以陆逊等人为首的太子党,对校事府的恶意最大。
所以在太子和鲁王之间,吕壹自然是只能选择鲁王。
如今自己已经算是与全公主搭上了线。
日后只要全公主能在鲁王面前说些好话,不求还能保住如今的地位,只求能全身而退,那也是极好的。
很显然,吕壹的这点心思,刚才被糜十一郎一口叫破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吕壹这才重新开口道:
“糜郎君的意思,难道鲁王亦不肯容我?”
糜十一郎笑笑,悠悠道:
“我曾闻,昔袁术僭越称帝,曹操讨伐之,两军相持日久,曹操军中粮草不济,于是借粮草官人头一用,趁机稳定了军心,最后才大败袁术。”
“汝妻子,吾养之”这句话,很有名。
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糜十一郎看向吕壹,敲了敲桌面,提醒道:
“鲁王以贤示人,他日若是当真能继承大统,吕中书觉得,鲁王是会听从群臣的进谏,弃校事府以收拢人心,甚至借此机树立威信。”
“还是会一意孤行,不惜与朝野群臣士吏作对,一定要保住校事府?”
“我怕的是,吕中书的妻子,莫说养之,不被牵连,恐怕亦难得啊!”
吕壹一听,大热的天气里,冷汗也是立刻冒了出来。
看到吕壹的模样,糜十一郎微微一笑,举杯品茶。
吕壹同样是伸手向茶杯,似乎是想要喝口茶压一压:
“糜郎君莫不是在说笑了?无论是谁继承大统,都是要钱粮发俸禄,供军需,校事府在这方面,也算是颇有独到之处。”
除非……
想到某种可能,吕壹立刻有些紧张地看糜十一郎。
莫不是,兴汉会那边有什么变化?
糜十一郎的神色不变,只是反问了一句:
“独到之处?”
然后怜悯地摇了摇头:
“若是吕中书有这等心思,那某可就提醒一下兄长,及早做好汉吴两国交易渠道随时有变化的准备。”
吕壹差点就要惊得站起来:“糜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糜十一郎冷笑道:
“依我在吴国呆的这些时日看来,校事府虽不比往昔,但朝野嫉恨校事府的人,恐怕不比往日少,何也?财帛而已!”
“校事府不但挡了不少人的财路,甚至还从江东大族身上收上关税。”
“吾虽外人,亦晓得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取校事府而代之。一来为财,二来,可让江东大族承情。”
糜十一郎的话,如同锋利的利刃,毫不留情地直刺吕壹内心最深处,挑开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若是贵国国主新立,以吴主之尊,写信给我大汉天子,欲以亲信取代校事府,接管两国商贸之事。”
糜十一郎拉长了声音,胳膊架到桌上,身子向吕壹那边倾斜,盯着对方问道:
“吕中书,你觉得,大汉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啷!”
吕壹有些颤抖的手,再也拿不稳茶杯。
不管茶水洒在了身上,吕壹“扑嗵”一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惊惧地抬头,看向糜郎君。
在这个时候,竟是福至心灵,但见吕壹突然膝行至糜十一郎的腿前,有些颤声地问道:
“糜郎君,可是有良策救我?”
“喛喛喛!吕中书这是干什么?”
糜十一郎立刻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连忙起身,伸出双手想要扶起吕壹:
“快起来,莫要折煞我啊!”
吕壹摇头,却是不肯起身,他低声道:
“糜郎君今日与我说这些,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话想要对我说。”
跟在孙权身边这么久了,对上位者的某些心思,吕壹又岂会不知?
糜郎君现在这副表现,反而更是坚定了吕壹的猜测。
只见他反手把住糜十一郎的小臂,“糜郎君,看在校事府与兴汉会这么多年的合作上,拉吕某一把吧!”
糜十一郎苦笑:
“吕中书这个话,欲置我于何地啊?”
“大司马!”
糜十一郎一怔:“什么?”
吕壹抬头,看向糜十一郎:“我此时求糜郎君,实是在求大司马!”
糜十一郎手头的力气减弱。
吕壹知道,他说对了!
连忙把糜十一郎手臂抓得更紧:
“大司马素有远谋,又是兴汉会会首,若是两国之间的易市出了问题,想必这也不是大司马想见到的。”
“所以,”吕壹握着糜十一郎的手指关节发白,可见其用力程度,“所以大司马这才让糜郎君提醒我,是也不是?”
哪知糜十一郎一听,竟是勃然色变,猛地站起身来,用力甩开吕壹的手:
“吕中书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就算是我们两国亲如兄弟,但大司马又岂会不明事理,插手贵国立储之事?”
“你这不但是在挑拨两国的关系,更是在污蔑我家兄长!”
“是是是!我一时心急,说了糊涂话。”
这个时候,无论是糜十一郎说什么话,吕壹都会认了——反正也不知道是谁写信给陛下,逼着陆逊离开襄阳的……
只要日后大吴就算是新君登基,兴汉会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支持校事府。
那么就算是新君别有他意,自己也能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如果大吴新君当真不愿意容纳自己,那么自己也能提前做好准备。
比如说,去汉国?
所以无论是当下还是将来,与兴汉会保持良好的关系,很有必要。
“兴汉会与校事府合作多年,可谓是亲密无间。正是因为如此,看到吕中书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所以我才忍不住地提醒一声啊!”
糜十一郎叹息一声,放低了声音,掏心掏肺地说道:
“就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大吴的朝堂,官僚多阙,虽有大臣,复不信任,已是有动荡之象。”
“再加上太子与鲁王之争,吕中书,在这等局势下,须得及早考虑退路啊。”
吕壹苦笑:
“糜郎君之言,我又何曾没有想过?只是眼下,太子一党,必不容我,除了投靠鲁王,我还能如何?”
糜十一郎“啧”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吕中书这是身在局中而看不清局势啊!”
吕壹连连点头:“所以我这才求问于糜郎君啊!”
糜十一郎呵呵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吕壹,只是说道:
“太子曾凭母子贵,故而宣太子(即孙登)英年早逝后,入主南宫。”
“现在太子之母已不在,吾听闻,吴主现在最宠爱者,乃是有江东神女之称的潘夫人。”
说到这里,糜十一郎意味深长地看向吕壹:
“故而如今宫中,潘夫人莫不是诸妃最贵者?我还听说,她不是诞了一个皇子?”
吕壹听到这个话,顿时如遭雷击!
又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眼前一下子就看到耀眼的亮光!
七皇子,才不到一岁啊!
恍惚中,糜郎君的声音,如同魔鬼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吴七皇子,年不过一岁,若是能在吕中书的辅佐下,继承大统,主少不知事,自是要依赖吕中书。”
“到时候,就是吕中书掌他人生死,而非生死操于他人矣!岂不妙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