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长安骚动不安,学院里要安静得多。
走在学院里,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要么步伐匆匆地赶向教室,要么捧着书卷在树荫下苦读。
当然,也有人把席子铺到草地上,几个人围在一起,在激烈地辩论着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样,一切看起来都仍是那么安祥平和。
长安乃至关中的紧张气氛,似乎被学院高高的围墙挡在了外面,没有影响到学院里的学生。
幺妹提着食盒,脚步匆匆地行走在皇家学院的走廊上。
偶尔遇到几个学生,看到学监的夫人,皆是退让一边,对着幺妹行礼:
“见过夫人。”
换作平日,幺妹有时候会停下脚步,温声与他们说上几句话。
但这个时候,她却是没有丝毫心情,只是对着他们微微一颔首,就匆匆地走过,然后转入了学监的值守室。
“吱呀!”
门被打开了,然后很快就又关上,而且还是特意被关紧。
正低头看着资料的魏容,抬头看到是自家细君,放下手里的东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来了?”
幺妹把食盒放到桌上,坐到魏容的对面,微微有些喘气。
看得出,她走得比较急。
此时的她,一路上强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焦急之色:
“听说上党出事了?”
魏容伸手,把食盒拿过来,然后打开盖子,目光看向食盒里的东西,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
“嗯,上党被魏贼偷袭,还有内应打开壶关接应,这个时候,基本已经确定是丢了。”
“啊!?”
幺妹闻言,脸色一变,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那阿舅(即魏延)他,他……”
“今天的饭菜好像缺了一些水准。”魏容似乎没有注意到幺妹的反应,他吃了一口饭菜,“没有平日里好吃。”
“我在跟你说正事呢,你有没有听?就知道吃吃吃!”
幺妹看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气极跺了跺脚,拍了一下桌子:
“上党那么大的事,你嗯一声就完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
魏容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去,抬起头来,“师母不是已经领军过去救援了吗?后面先生肯定也是要赶过去的。”
魏容一边说着,又低下头,再吃一口,“你不相信我那位大人,难道还不相信先生吗?”
“我当然相信……”幺妹刚说了半句,又气恼地拍了一桌子,“我说的是这个吗?”
“那细君想要说什么?”
虽然说过今天的饭菜没有水准,但魏容却是细嚼慢咽,似在品尝,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
“我,”幺妹看了一眼门口,这才放低了声音,凑到魏容面前,“你难道就不担心阿舅?”
听到这个话,魏容这才停顿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子。
沉默了一会,原本澹然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要说不担心那就是假的,但我知道,事已至此,我再怎么担心,也是无用了。”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事情如何预后,我亦不知。”
“现在,我只希望,阿兄(即魏昌)能稍稍听得进我的劝言。”
看到他这副模样,幺妹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魏容不答,只是从桌下拿起一叠文件,递给幺妹:
“这是讲武堂推演的上党战事,你看了别传出去。”
幺妹不接:“我不看,你给我说。”
就算给她看,她能看得懂吗?
魏容又叹了一口气:
“简单地讲,上党战事,其实很有可能就是魏贼所设的一个局,彷关老君侯失荆州旧事所设的局。”
就算是幺妹再怎么不懂军阵之事,但荆州之失这等事情,她肯定是知道的。
但见她花容失色:“失荆州?”
魏容点头:“上党战事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可以看出来,贼子的布置,与图谋荆州时相差无几。”
当年关老君侯攻打襄樊,眼看着就要攻了下来,但偏偏就是差最后一点。
而魏贼呢?
援军明明已经到来,但就是不去救援,而是抓紧时间做好反击的准备。
至于关老君侯,则是舍不得眼看着即将到手的战果。
同时吴人又故意麻痹关老君侯,待关老君侯调动后方兵力至前线,再在荆州内应的接应之下,一举从后方攻之。
关老君侯被前后夹击之下,最终兵败身亡。
这一次上党战事,魏贼又是同样的手法,以高都城吸引住了自己那位大人。
从讲武堂的推演看,魏贼这一次,很明显可以早一步救援高都城。
但偏偏就是屯兵在天井关,止步不前。
逼得大人为了能及早攻下高都城,不得不把壶关等守兵调过来。
然后么……
一切就成了现在这个糜烂模样。
哦,对了,还有陆逊写信给山长,请山长领兵出武关,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心……
魏容苦笑:
“现在就连大人的反应,都和关老君侯一模一样,既舍不得高都城,又想要回师救援壶关长子……”
说到这里,他顿住不语。
因为再说下去,就是差最后一步,兵败身亡了。
关老君侯都没有办法破这个局,魏容可不认为自家大人比关老君侯还厉害。
幺妹坐下来,喃喃地说道:
“这么说来,阿舅岂不是有如关老君侯的故事?”
魏容嘴角抽了抽。
要是自家大人当真如关老君侯,那还好了。
但魏容可不认为自家大人能与关老君侯相提并论。
关老君侯就是再傲,那也是识得大局,听得进他人劝言的。
皆言关老君侯拒绝了孙权的提亲,这才惹恼了孙权。
但以当时的情况,莫说是怒而拒绝,就是关老君侯客气一些,恐怕都要中孙权离间之计。
那才叫不识大局——远在蜀地先帝会怎么想,考虑过吗?
丞相写信劝关老君侯熄了与斄乡侯(即马超)争雄之心,费公举(即费诗)劝关老君侯接受前将军绶印。
关老君侯都能听进去,这些都算是识大局而听人劝言。
但自家大人……
谁能劝得住他?
若非是自家大人,魏容说不得就要骂一句:
他识个屁的大局。
幺妹听到魏容这么一分析,脸上的神情更是焦虑:
“阿郎这么一说,那上党岂不是当真要丢失无疑?”
虽然魏容算是冯都护一手培养起来,少有受魏延抚养之恩。
但不管怎么说,魏延对其母尚可,又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魏容当然不希望自家大人落到这一步。
只是身为冯鬼王的弟子,他这些年所学到的学问,又不是摆设。
再加上他的身份,能掌握到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信息,看得自然是比别人更深刻一些:
“昔先帝与丞相经营荆州近十年,吴人犹能得荆州内应。关老君侯麾下亦有不少谋士将军,犹不能守住荆州。”
说着,魏容的脸色也开始有些难看起来:
“现在大汉据上党不过三年,更别说,大人身边,唯一一个辅左他的人,还是个魏国细作。”
经营?
什么经营?
魏容心里也是有些气闷。
明明自己是皇家学院学监,自家大人居然不愿意学院学生派到上党去。
这是不相信学生吗?
这根本就是不相信自己这个儿子!
遇到这么一位性情如此恶劣,私心如此之重,偏偏眼界又如此低的大人,魏容也是无奈。
先帝的破格提拔,丞相的宽宏包容,让自家大人似乎有些忘乎所以。
真以为这世间的人,都能如先帝与丞相那般待他?
知道先生的名号是什么?
咳咳……
不说先生,就是司马懿,恐怕也是早就把自己这位大人算得死死的。
还想反攻?
拿什么去攻?
只是现在说这些,于上党战事已是再无补益。
毕竟就连先生都没想到上党会变成第二个荆州。
幺妹绞了绞手指:
“可是,要是上党战事不谐,那会不会连累到阿郎你?”
听到这个话,魏容澹然一笑:
“我是先生弟子,又是学院学监,平日里既不涉朝堂之事,又不沾军中之事,只要先生不开口,谁会攀扯我?”
看到魏容从容的模样,幺妹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魏容摇头笑道:
“说了半天,原来你是为了这事而来。我觉得,你还是赶快回去,看好交易所。”
“这战事一起啊,粮价多半是要上涨了,你恐怕又有得忙了。”
“怕什么?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大汉的粮价能到哪一步?”
提起这个,幺妹底气就足了,但见她冷笑一声:
“想涨啊,就让它涨呗,我看谁的胆子这么大?长安城的城墙可比锦城高,渭水也够宽够深。”
“去去去!吃饭呢,跟我说这些,扰人胃口!”
……
“杀!”
“轰隆隆……”
倚高处而守的汉军,不断地往下面砸山石檑木。
不少魏军没等冲到半山腰,就往往被砸得死伤惨重。
此时此刻,恰如魏延攻打高都城时的彼时彼刻。
只是守在高都城最高处魏昌,看着漫山遍野的魏军,仍是绵绵不绝地杀过来。
他的脸上,忧虑之色却是越发浓郁。
前番大人攻城,已经是把高都城打得残破不堪。
大人领着大军离开后的第二天,魏贼就开始攻城。
很明显,贼军的主意,要么是要把大军拖延在高都城,待壶关长子的贼军准备完毕,再对大人前后夹击。
要么就是想强攻下高都,然后配合长子的贼人,对大人进行前后夹击。
这是摆明了车马的事情,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但对于魏昌来说,就算他知道了魏贼的想法,却是根本没有一点办法。
幸好高都城是依山而建,自己可以依山而守,这才凭借地利,堪堪阻挡住想要通过高都进入上党的贼人。
但面对绝对优势魏军,魏昌心里根本没有一点底。
事实上,他曾有心想要劝大人,干脆放弃高都城,也不要匆忙领兵回师长子。
而是把兵力收缩到高平关,守住从河东进入上党的隘口,卡死长子与高都之间的交通要道。
如此一来,就算是魏贼占据了整个上党,但只要高平关掌握在大汉手里,上党就会被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无法相互呼应。
魏昌知道,自己跟随大人从军十数年,他都能想到的事情,大人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以大人的性子……
唉!
正在想着,只听得山下的战鼓声又起,才被刚刚逼退的魏贼,立刻又组织了另一波进攻。
魏昌按了按胸口,他可以感觉到,藏在贴身之处的那封信。
那是自己阿弟写来的,这封信,连大人都不知道。
“来人,随我杀贼!”
魏昌放下手,勐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大喝:
“杀!”
……
一直在另一个山头观看战事的司马师,看着将士再一次被汉军逼了下来,脸上本是没有什么表情。
但当他看到对面山头的汉军帅旗的动静,眼角的肉瘤勐然抖动了一下,甚至染上了些许血红。
同时他的脸上突露喜色,以拳击掌:
“贼子帅旗这般动静,根本就是主帅亲自上阵了!”
“吾观前番战事,只道魏延留下的,必然是精兵。”
“却是没有想到,此贼如此轻视我,所留守兵如此少,哈哈,哈哈哈!”
“来人,传我军令,继续派出第四队!”
虽然后续的轮番进攻仍是被打退了,但司马师却是没有任何的失望。
相反,他十分满意。
“今日贼子主帅如此动静,要么是贼子兵力不足,要么,就是贼帅是个轻躁易动之辈。由此可见,破贼就在这数日之间!”
眼角的肉瘤,已经变得油亮鲜红。
而在对面的高都城,魏昌正在把刚写完的急信塞到信封里。
只是在准备封口的那一刻,他面上又现出犹豫之色,想了想,再把信纸抽出来展开。
读了一遍,看着里面有什么不妥。
如是再三。
但最终,他还是把信放下,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外面。
看向对面山头山谷的星星点点,魏昌咬了咬牙,终于又转身回来,把信最后一次塞到信封里,然后封死。
次日,天还没亮,从高都城派出的传骑,就火急火燎地向着长子方向驰去。
ps:
说魏延强行降智的,我认为不算吧?
这本来就是历史上魏延的性格。
我知道不少人都在替魏延惋惜。
但我们要从阿斗甚至蒋琬等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能把私人恩怨凌驾于国家存亡之上?
若非诸葛死后还能诈退一波司马懿,而是让司马懿有机会追过来。
魏延把北伐大军回到汉中的阁道烧了,自己又领军跑到前面想要把所有人退路堵死。
到时候北伐大军进退失据,司马懿一波就能把蜀国主力带走。
我每每读到这段历史,稍稍代入一下阿斗,都觉得后背在发凉:
你这是忠心?这简直就是要陷蜀国于死地。
丞相才死,你为了自己的私怨,甚至连大军可能会葬送在司马懿手里都可以不管不顾?
国家在你心里处于何地?天子在你心里处于何地?
这一次丞相死了都还得替你兜底一次,那下一次你再闹出事情来,谁来兜底?
我驾驭不住你,你又有如此大的破坏力,我还不如干脆弄死你算了。
诸葛当年为什么要劝刘备弄死刘封?
所以我觉得,三国志里说诸葛吩咐杨仪姜维等人,让他们在自己死后不要管魏延,直接退兵,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因为就算历史反过来,魏延最终弄死了杨仪。
但回到蜀地以后,以魏延的性格,他迟早也会落个像杨仪一样的境地。
就像我前面所说的,我驾驭不住你,你又不把我放眼里,我留着你做什么?
就算蜀汉再没有轻易杀大臣的传统,但把你闲挂起来还是可以的。
到时候以魏延的脾气,会干出什么事,谁也不能保证。
说白了,魏延的性格和行事,注定了他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是个悲剧。
包括现代。
除非刘备或者诸葛比魏延长命。
但天下又有几个刘备和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