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交易所的芸芸众生像,对南乡慕娘子没有任何影响。
她按照往日的惯例,上午巡视完整个工坊,同时询问了各个管事,了解工坊的情况。
同时还要去工坊织工的住所巡视,以便了解工坊织工的生活情况。
在这种关键时刻,她还必须随时掌握织工们的思想情况。
下午的时候才开始处理各项事务。
随着南乡各项业务的不断扩展,李慕所要处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就比如交易所,里头因为有毛布的交易,所以她平日里也要有所关注。
那些怀着不同目的而想法拉高粮食价格,最后血本无亏而上吊或跳河的人,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猴戏。
没有真正的实力,又没有自知之明,却想要参与到大汉国运这种大事的博弈,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真正的幕后黑手,不会因为这个而走到绝路。
掌握着万余人命运的李慕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目光仅限于一家一族之内的女子。
这些年来,她过手的钱粮布匹比一郡太守还要多得多。
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可能族中的那些嫡子绝大部分都没有她的见识广。
就在李慕埋头处理事务的时候,李老太公带着一个郎君走进了她的办公院子。
“李太公可是来找娘子的?”
迎客的小娘子微笑地问向李太公。
“正是,烦请小娘子进去说一声。”
李太公和蔼地说道。
小娘子的目光落到他身后的郎君身上,问了一声,“敢问这位郎君是何人?”
年轻郎君脸色一沉。
小娘子看到后,脸上的笑意更盛,却是丝毫不怕这位郎君的脸色威胁。
想要不遵守南乡规矩的人多了,但能落下好下场的,她从来没见过,一个都没有。
李太公人老成精,连忙说道,“这位是李家大房的十二郎,已经和我那孙女预约好了的,今日过来相见。”
“好的,请太公稍等。”
小娘子把两人引到会客厅,给两人倒了茶,这才去通知李慕。
待厅内无人后,十二郎这才有些不满道,“六叔公,你是慕娘的太公,我乃是她的兄长,她竟然敢这般怠慢,简直是目无规矩!”
李太公看了一眼十二郎,也不生气,“十二郎,这里不是锦城,更不是李家。若是没有这层关系,你以为你能在这个时候见到慕娘?你就连进到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你信不信?”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这院子里头的每一个小娘子,不但能识文断句,而且还都是少有的算学大家。”
“还有,院子里头的厢房,都有可能放着外人不能轻易见到的重要机要之类。也只有这里,才是用来专门会客的地方。”
“你若是不怕被人以窥探工坊机密的罪名捉起来,可以径自去后头找慕娘试试?”
说完,他拿起耳杯,轻饮了一口茶,看起来竟是打算安然等待。
李十二郎被李太公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虽然他是大房嫡子,但李老太公从辈份上来说,却是他的长辈。
当下只得悻悻道,“只是看不惯她这般没有规矩罢了……”
“怎么?十二郎还想把族中的规矩用到我这里来?”
李太公还没说话,只听得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饱含着讽刺。
李慕出现在门口,但见她粉面隐含威仪,凤眼一扫而过,顾盼神飞而不失凌厉。
李十二郎先是一惊,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这才发觉不对,脸上现出又羞又恼的神色。
李慕却是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李太公跟前,行了一礼,“孙女来迟,大父莫怪。”
李太公呵呵一笑,慈祥无比,“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忙得紧,若不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至于过来找你。坐,快坐!”
李慕这才走到位置上坐下,开口问道,“却不知大父是为了何事?”
李太公看了李十二郎一眼,“这事还得十二郎来说。”
李慕这才看向李十二郎。
“慕娘,这两日大伙都在传,说是丞相已经光复了陇右,这交易所的粮价,突然暴跌了不少,让不少人猝不及防,竟是被逼上了绝路。”
李十二郎虽然心有不满,但在李慕那强大的气场之下,再加上自己对她有所求,所以只能是忍气吞声,强打起笑脸。
哪知李慕听到这句,却是皱起了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汉室衰微,正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之时。堂堂男儿,不说视死如归赴国难,反而想着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此非人子所为。”
“我工坊中的娘子军,都知道巡视各处,维护安定,那些被逼上绝路之人,连女子都不如,死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李十二郎听了,心中就是一个哆嗦,女子能心狠到这种程度,当真是少见,说是毒妇,只怕亦不为过。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李太公,心里疯狂地吐槽:看看你们六房都教出了什么玩意出来?
男的跑去给人家养鸡养鸭养鹅,女的大谈国事论天下,这叫什么?这叫阴阳颠倒,牝鸡司晨!
这是一个耕读世家应该有的样子吗?就是村野黔首家里,也没这样的吧?
李太公拿着耳杯饮茶,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自慕娘被送到了南乡,鬼知道冯郎君是怎么调教她的?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李太公其实也有一种“这不是我李家女子”的冲动。
只是如今六房越加地兴旺了,即便是宗房的人到了汉中,想要办点事情,不还是得要找他们帮忙?这些其实都是托了慕娘的光。
照这样下去,六房说不得就可以学一学南中李家,在汉中自成一枝,到时候他李太公就是开立宗族之人。
所以不管慕娘怎么变,李太公非但不能说什么,还得腆着脸对外人说,她就是李家六房最出色的女子。
所以李太公也好,李十二郎也罢,除去那表面上的一层身份可以稍做掩饰以外,面对李慕时,他们还当真没有一点办法。
“慕娘说得也是。”李十二主郎脸上有些僵硬,“只是这消息在南乡传得沸沸扬扬,官府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所以我们就想过来问问,究竟是真是假?”
李慕闻言,就是古怪一笑,“南乡又不是汉中的郡治,军前消息,官府要传这种消息,也是先从南郑那边传过来吧?南乡官府怎么可能先于南郑之前?”
李十二郎听到这个话,心里破口大骂起来。
谁不知道你是冯颠子的姘头?
要不然六房能有今日?
谁不知道你是冯颠子的心腹之人?
要不然你能有今日?
你说你不知道冯颠子的消息,骗鬼呢?
李十二郎差点就咬碎了牙,脸上却又不得不陪起笑脸,“是,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这些日子,冯郎君可与慕娘传过消息,可曾说了陇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冯郎……君,这两日确实给我送过一些陇右的消息,只是与如今南乡民间所传的不大一样。”
听到李慕这个话,就连李太公脸上都露出关心的神色。
“不知冯郎君给慕娘传了什么话?”
李十二郎更甚,连身子都有些颤抖。
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究竟是什么一种心理。
按理说,族中有毛纺工坊的名额,他应该是希望前方战况大好才是。
可是长久以来世家嫡子高高在上的骄傲,又让他不愿意看到李慕,以及她身后的冯颠子过得太好。
毕竟这对奸?夫?***过得越好,就越有可能骑到自己这种世家子的头上。
“冯郎君大破曹贼名将张郃的消息是真的,街亭万余曹贼精兵尽没也是真的。但广魏郡如今仍未被下,其郡治临渭仍然在曹贼的手里。”
郡治是一个郡最重要的地方所在。
只要郡治还在,那么这个郡就还在。
“还有陇西郡,也有自凉州而来的曹贼在坚守,安定郡那边,大汉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攻取。所以陇右四郡,如今真正光复的,也只不过是天水和南安两郡罢了。”
李慕轻描淡写地说道。
“此话当真?”
李十二郎失声问道。
“骗你有什么用?”
李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到李慕这神情,李十二郎心里突然一紧,不对,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
反倒是李太公人情世故见识得多,看问题比李十二郎清醒:“那以如今的局势而言,大汉能否光复陇右?”
“曹贼接连遭到惨败,如今进入陇右的道路已经被大汉全部堵死,陇右迟早是大汉的手中之物,曹贼在陇右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李慕眼神湛然,看向李十二郎,“这前面那些话,说出去无所谓,但这最后一句,却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明白么?”
“为什么?”
李十二郎脱口而出地问道。
“若是那些人知道了陇右的真正局势,又怎么敢大胆抬高粮价?”
李慕脸上笑意盈盈,语气却是冰冷无比。
李十二郎叮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心里猛地就冒出一个词来:下饵钓鱼。
她这是嫌哄抬粮价的人死得不够多啊!
如果说这一次死的是被世家们推到前面的死卒,那么这一上一下,再上再下,这一番操作下来,蜀中哄抬粮价的大户人家,基本都要被洗了个七七八八。
底子稍微薄一点的家族,只怕要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李十二郎晕晕乎乎地从院子里出来,茫然地看向交易所的方向,这才突然发现,原来决定蜀中粮价的,是蜀中的世家大族们。
但在不知不觉间,突然转移到了这里。
仅仅是五个毛纺工坊,就能让蜀中最主要的几个世家非但没有反抗,甚至还乖乖地配合……
想到这里,李十二郎抬头看看天空,虽然阳光明媚,但他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浮在空中,冷冷地看着南乡。
只见他突然转身,重新回去找李慕。
“慕娘,此次我们几家商议着,想要去陇右劳军,我欲亲自前往,你看可否?”
李慕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宗房要派什么人去,那是宗房太公的事,与我何干?此事你应当去找宗房太公才是。”
十二郎点头,真诚道,“多谢。”
相比于民间各种分析师,真假消息满天飞,朝堂的消息就真实太多了。
在确定陇右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大朝会上,朝臣们大肆颂扬天子,誉词如潮,小胖子刘禅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虽然有些奉承的话让他听到想吐,但架不住心里各种美各种舒坦啊!
所以他一边吐一边听。
没看到丞相留下的长史和参军脸上都是站在一旁,笑意盈盈,没有阻止么?
如果说南征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安定人心。
那么这次北伐,陇右的数次大捷,就是让众人看到了兴复汉室的希望。
最不济的,也是看到了填补实缺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这陇右它地广人稀啊,偏偏又适合放牧……
陇右四郡,多少个县?一个县有多少个空缺?
就算当不成主官,去那里当个主薄之类的,那也是极好的。
丞相英明啊,北伐前把五个毛纺工坊的名额放了出去,所以后面这几年,羊毛绝对是紧缺的。
只要能去那里,总有机会圈下地,养些牛羊,收些羊毛,那就肯定是赚。
没看到这几年毛布紧俏得都可以当钱使了?
这么一算下来,不拘是荆州人士,还是东州派,甚至连益州本土人士都是欢欣鼓舞。
这几年来的各种压抑一扫而空。
特别是皇家宗室刘琰,趁机带头提出,北伐取得大捷,陛下需要派使臣前去慰问,并自告奋勇,愿竟担任这个使臣。
哪知就有人跳出来说,“刘君侯已经老矣,岂能这般劳累奔波?某于心不忍,愿意前往。”
刘琰一看到竟然有人敢截胡,当下就是火气大盛,若不是维持秩序的御史眼疾手快,上前抱住他,只怕他就要拿着笏板冲上去和别人殴打。
只听得他大声叫道,“老臣随先帝转战南北,从豫州到荆州,再从荆州到益州,何曾有过退缩?说句放肆之言,老臣也算是汉家皇亲,与先帝乃是血脉手足。”
“如今先帝遗愿有望实现,陛下若是派人前往陇右劳军,还有谁比老臣更合适的?”
刘琰抬出自己的身份,当下就力压群臣,再没人敢说比他更合适了。
如今无论是陛下的皇子,还是大汉的几位亲王,年纪都还太小,其他人论起身份尊贵,还真没人能比得过刘琰。
不过刘琰这般死活都要把劳军使臣拿到手的模样,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的儿子刘良,如今还在南中喂蚊子呢。
那边传过信来,有好几次刘良都病倒了,最严重的一次,还差点丧命。
刘琰怎么可能不急?
这次陇右多出这么多空缺,随便拿一个位置出来,不需要太大的官位,就算是小吏都成,那也可以让他儿子从南中那个鬼地方出来。
陇右虽然胡人多,但只要有那个谁谁在,他们就听话啊!
至少不会像南中那样,儿子没被夷人杀死,迟早也有一天会被瘴疫给害死。
只要自己能前去劳军,有机会跟丞相提上一嘴,他相信自己这张老脸,还是值点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