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恢身为南中都督,必要的护卫还是有的。
再加上对方身份尚未确定,所以李恢身边的人都提了一份小心,一听到李恢这般喊人,周围的属官和门外的卫兵皆一拥而上,当场就把那五人按了个结结实实。
相对于他们的紧张,那五人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一点反抗也没有,反而是很配合地被让卫兵把他们擒拿住。
“李都督就是这般待客乎?”
领头的人虽然动弹不得,脸上却是淡然,努力地昂起头,问了一句。
李恢有些惊讶来人的配合,然后又是呵呵一笑,拈须道,“叛逆之人,何时成了我都督府的客人?”
来人面露苦笑,“不这般进来,只怕还没见到李都督,就要被剁成肉酱,故不得不出此下策。小人来此,非有恶意,还请李都督明察。”
说着,发现自己被压得死死的,丝毫也动弹不得,“李都督,能否让孟某喘口气?”
“擒拿孟家之虎,自是要小心一些。”
李恢笑着说了一句。
“孟家之虎?”
王平一懔,失声道,“竟是孟家人?”
南中豪族孟家,正是此次叛乱的领头家族之一。
而孟家的主事人孟获,则是叛军首领之一。
“没错,此人正是孟获族人,人称南中孟家之虎的孟琰。”
李恢点头,然后又笑着对孟琰说道,“多年不见,昂雄兄如何会来此处?”
孟琰看着李恢戏虐的笑容,叹了一口气,“只为我族人以后能留有一条生路而来。”
李恢重新坐下,指了指孟琰,说道,“把此人留下,剩下的人皆全部拿出去绑了。”
“谢过李都督不杀之恩。”
孟琰一听,连忙说道。
“先不忙道谢,你若不说出个让我不杀你们的理由,现在不杀,待会还是要杀的。”
李恢淡然道。
看着亲卫仍是死死地压着孟琰,眼中有担心之意,李恢挥挥手道,“王将军留下,其余人,全部下去。”
“可是都督,万一此人心有不轨之心,都督岂不是有危险?”
亲卫首领有些迟疑地说道。
“放心吧。老夫怎么说也是领兵之人,还有王将军,武艺不凡,再加上你们守于门外,此人手无寸铁,绝无可能伤得了我。”
亲卫听到李恢这般说了,这才放开了孟琰,退了出去。
“李都督大气!”
孟琰起身后,远远地站着拱手,没有走近,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说吧,你孟昂雄身为孟逆最看重之人,不好好跟着孟逆造反,来此做甚?莫不成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恢脸上杀气凛然。
“琰此次前来,已是存了必死之心,李都督杀不杀琰,皆不放琰心上。只是在临死前,琰欲进一言,若能让李都督听得进耳,就是死,亦无憾矣!”
孟琰脸上毫无惧色。
“笑话!我乃是南中都督,你们乃是南中逆贼,本就势不两立,何来听你进言一说?”
李恢厉声喝道,“速速道出你的来意,本都督对你们,一向可是没有什么耐心可言。”
孟琰叹息道,“莫说是都督,就是汉人官吏,又何尝对南中夷人有过耐心?南中之所以有今日之局势,都督可曾想过为何?”
“自是因为有人包藏祸心,意图自立。”
“都督何以只说其一,不说其二耶?”
孟琰昂首而立,侃侃而谈,“南中本是夷人之地,我族人世代生长于斯。汉人到来,占领平旷之地,开林烧荒以耕种,这也就罢了。”
“但平日里又何以看不起我族人,欺我族人愚昧,施以奸计,巧取豪夺,此类之事,难道还少吗?受尽汉人欺压,难不成还不让我等反抗?”
李恢嗤然一笑,“施以奸计之言,怕说的是你们吗?”
李恢指了指孟琰,继续说道,“叛乱之初,有夷人不服那逆贼雍闿,若不是你们孟家散布谣言,说大汉要强征夷人重税,南中夷人岂会如此这般愤恨大汉,人人皆反?”
孟琰听了,面有愧色,“此事乃是我族兄一时糊涂。但李都督,若没有汉人往日对我夷人巧取豪夺之事,夷人又如何会轻易相信此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恢哼了一声,“这天下,乃是大汉天子的天下。你们夷人,就可以置身于外吗?大汉天子仁德,大汉丞相严明,只要你们能服从管教,自不会让你们受了委屈。”
“可是你们不服管教,叫大汉如何庇护你们?受到欺压,乃是豪族世家所为,却又反了大汉,这是何道理?”
“可是李都督,我们夷人,世代皆是居住南中,你们汉人,豪族世家也罢,普通汉人也好,要不是有汉人皇帝让人带着军伍进来,他们又怎么敢轻易进入南中?”
孟琰不服气地说道。
“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你有何不服?”
李恢淡淡地说道。
孟琰登时脸色一僵。
沙包大的拳头见过没?
过了好久,孟琰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天下以汉为尊,小人又岂敢不服?”
“只是李都督,汉人皆是父母而生,各有子女,我们夷人,亦无任何区别。人皆有怜悯之心,大汉就不能让我们夷人好好过日子吗?”
孟琰知道自己的拳头没人家大,所以只好讲道理。
“你要讲道理,我就跟你好好讲道理。”
李恢慢条斯理地说道,“夷人要好好过日子,汉人也想好好过日子,但造反是让谁都过不上好日子。”
“你回去告诉孟获,雍闿等人造反,是为了自己的富贵权势,而不是为了你们夷人。想要夷人过上好日子,只有大汉才能给你们。”
李恢敲了敲案几,加重了语气,“以前汉人欺压夷人,难道夷人自己就没有欺负夷人吗?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南中豪族所为?只是豪族大多为汉人,所以才会说汉人欺负夷人。”
“你孟琰虽非汉人,但也算是南中豪族中人,其中原委就不用我多说了。若你当真想让夷人好好过日子,可以以蜀中为例。”
“以前先帝未入蜀时,亦是豪族世家肆意枉为,占山侵泽,蜀中百姓同样多受其欺压。”
“但如今你再看看蜀中,还有哪个豪族世家安敢如此?丞相执法严明,如果你们夷人愿意重归大汉,想必丞相必不会再让你们受到委屈。”
作为政治人物,李恢自然明白孟琰嘴里所说的夷人,究竟是什么人。
说白了,都是当地的头人之类。
此时的南中,除了靠近汉人县城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的部落寨子,仍是处于原始社会。
头人拥有一切权利,许多人口甚至都算是被划分到头人名下的财产。
所以南中被称为蛮夷之地,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惜的是头人在自己部落寨子称王称霸,遇到了更高级形态的汉人豪族,就只能缩头当个王八。
还是那句话,沙包大的拳头,就问你怕不怕?
搞不过人家,不当缩头乌龟,那就只能当死人了。
“小人那族兄……”孟琰为难道,“小人实是没把握能说服。但是小人在族人那里亦算是有些声望,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听从小人节制的。”
“所以小人此次前来,就是想要李都督一句话,只要能让我等不再受汉人欺压,小人愿意带族人投靠大汉。”
“呵呵,”李恢强自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故作平静道,“南中汉夷之治,乃是大汉丞相所定国策。我如何能答应你此事?”
“李都督节制南中,小人不敢为南中所有夷人求情,只愿都督能看在小人带族人归化大汉的份个,庇护小人部族一二。”
南中夷人部族村寨论万计,孟琰自己的部族,也就是其中较大的一个。
他前面说了那么多,最后也只是想要给自己的部族找个后路。
至于其他人,他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孟昂雄,既然你话都说到这里了,那我也想问一句。南边的那些叛军,如今正是闹得厉害的时候,你又是那孟贼所重之人,为何会突然醒悟了呢?”
李恢缓缓地问道。
此事事关重大,李恢不得不问一个清楚。
孟琰苦笑摇头道,“南中之反,先是趁大汉之危,后又骗夷人作乱,本就非正途所为,安得长久?再说了,那雍闿等人,又寄希望于东吴出兵,成事者,岂有寄希望于他人乎?”
“如今东吴与大汉交好,反观那雍闿,连孤悬大汉境外的永昌之地都打不下来,南中各军……”
“呃,是各路叛军,更是各自为战,各不服气,各有私心,由此观之,必不成事。”
“小人跟随他们,原以为他们是真心为夷人着想,没想到如今看来,却是如都督所说的,人人是为了自己权势富贵,小人耻之,故不愿与之为伍。”
说到这里,孟琰脸上又露出有些骇然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
“这些时日,虽说是大汉王师未至,可是单单那数不清的民团,就已经让夷人慌乱不已。本以为夷人已经算是悍不畏死,没想到那些民团中人,更是胜了一筹不止。”
“他们让人防不胜防,不分白日黑夜地袭击各个村落寨子,如今叛军如果没有上百人的军伍,根本不敢独自行走,他们在南中的传言,已经到了能让小孩止哭的地步。”
“大汉之威,竟然至此!如果有朝一日等大汉整顿兵伍完毕,只怕如今这纷纷乱乱的南中各叛军,就会如齑粉一般被一下子击破。小人又怎么能让族人白白浪费性命?”
此话一出,不但是李恢,就连沉默不语的王平神色都有些古怪起来。
民团这种奇怪的东西,什么时候也成了大汉之威了?
特别是李恢,更是脸皮抽搐。
南中的第一家民团,是谁家来着?
好像正是自己家的吧?
没办法,李家在汉中也要垦荒啊!
自己家一个儿子,一个侄子,去了汉中那么久,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某只土鳖胡混,自家在汉中的田地竟然还要自己隔着这么远来操心。
不孝啊,大不孝哇!
说实在话,民团这种事情,虽然说是让民间私人组建,但实际上,每一家或者好几家一起组建的民团,那都是要在朝廷那里备案的。
民团有多少人,就会卖与你多少军用干粮,半块也不会多卖,所以想要隐瞒人数,那除非你能当真像朝廷出兵一样,有人专门押送粮草跟在后面南下。
真要这样做,那你隐瞒人数还有个屁的意义?
再说了,就算是有人想这么做,但是他敢吗?还真当自己是朝廷正规军了?半路上被人剿了匪那还好说,要是一个叛逆的罪名下来,全家死光光那就好玩了。
于是这就牵扯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各家里的部曲人数都会被朝廷记在小本本上。
心里坦荡的,那自然是不怕的,直接报上去后马上就按人头数买干粮,然后急吼吼地南下去找劳力,嗯,找劳力。
但那些心里有鬼的,或者部曲超过了人数的,就得好好考虑要报多少人上去了。
报多了肯定不行,那是要被丞相算后帐的,报少了,人手不够的话,你让部曲南下给夷人送人头?
只报一部分也行,但以后要是你突然多出一些没有在朝廷备案的部曲,又怎么解释呢?
所以说,民团这一招,看起来是为了各家权贵好,让他们能自己找到劳力,嗯,劳力。
但作为大汉三大都督之一,李恢怎么可能看不到这其中隐藏的东西?
丞相这一招,高啊!
不过李恢也就是偶尔感叹一下,反正他作为死心投靠丞相的铁杆,自家养的部曲,都是在朝廷允许范围之内。
至于其他人有没有不守规矩的,那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民团在南中所干的事情,李恢心里也是明白。
汉中缺人手,在汉中有田地的各家都快要发疯了。
疯狂的人干出的事,自然不能以常人心理去揣摩。
一个劳力一百缗呢!
所以悍不畏死日夜袭击,那都是民团的人心中那一团如火似荼般的热情啊!
这年头,死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是战死就是饿死,吃了拎刀子这口饭,有哪个能躺床上老死?
南下几趟,先不说得到的赏赐,就算是给主家找够足够的劳力,把汉中的地一开垦出来,主家起来了,自己这些依附主家的部曲,下半辈子还用愁吗?
所以南下的民团大多都是疯子。
而这种疯狂的情况,归根到底,还是要算到那只献策“移南中之民以实汉中”的土鳖身上。